第51章 不受欢迎的春天
初春,不是黑水城的居民们喜欢的季节,原本就是青黄不接之时,若是再赶上干旱无雨,那可真是人心惶惶。偏偏,就常常有这样的状况发生。干旱的后面,总是跟着粮荒。吃不饱,就没有力气,所以,这个时节,是这里的人们最为虚弱的时候,也因为人的虚弱,承载着他们的这座城,也变得脆弱起来。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等着他们和他们的城。直到天气转暖,雨水落下,地里的粮食茁壮生长之后,他们的担心才慢慢消散。
每一年的春天,天气转好和那藏身远处的坏消息,都在比赛,看谁的脚程快,先抵达这个位于西夏王朝北部的重镇。值得庆幸的是,总是天气的好转先来到这座城,用温润的雨涤去人们心头的焦虑,直到公元1205年。
那一年的早春,天气又冷又干,即便寒冬已过,人们还是愿意蜗居在家中,地里的庄稼也瑟缩着,根本不愿生长。人和庄稼,都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就连这座城因之的名的黑水河,都瘦弱到不能盈盈一握,只能勉强供给城内居民的饮水。和往年一样,这里的人们盼着天气变暖,盼着春雨丰水润田,但不料,这一年,终于让那个坏消息拔得头筹。他们那个越来越强大的邻居,终于对他们下手了。
就在那个饿着肚子闹粮荒的春天,蒙古骑兵袭击了西夏,虽然战事离他们生活的黑水城尚远,但是作为抵御这个邻居的军事重镇,人们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从那时起,人们时时担心的那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终于落了下来。蒙古人灭夏的战争由此拉开了帷幕。
那一年,战火在王朝的东北边缘燃烧,这座城的居民一边担忧,一边依然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春雨迟迟不到,黑水河日渐消瘦,人们先是忧心粮食,然后又担心战事,接着便开始发愁饮水,日子过的愁云惨淡。但城中也有一户人家,却在这个春天,因过于瘦削的黑水河,瞬间成了富裕之户。
也许因为过哺了城中的生灵,那年的春天,黑水在绕城之后流向下游去的河段,有部分近乎干涸。裸露的河床上,多有瘦弱的小鱼,甚至有人竟在河床上捡到了许多不知何年何月没于河水中的箭簇。那些箭簇虽然在水中屡遭冲击隐没了不知多少岁月,却依然毫无锈迹锋利无比,闪着黑色的寒光。在距离那些箭簇不远的地方,还有一盏精美的绿琉璃莲花风灯。那些箭簇被那人送至守城的将军之处,将军见之惊呼不已,立即命人研究锻造,要知道,西夏的兵器锻造那可是鼎鼎有名的,但遍访名匠,却无人能够造得出。同时,将军还出高价收了那盏绿琉璃莲花风灯,送给自己一向诚心礼佛的夫人。再加上献上箭簇得到的赏赐,这户人家瞬间就由贫寒之家成为城中的富裕之户,后来那家人离开了黑水城搬去了国都中兴府居住。毕竟,国都相较于黑水城,要安全多了。
当然,政事、军事,错综复杂,蒙古和西夏,打打和和,和和打打,留在黑水城的居民们前后熬过了二十一年担忧的时光。
第二十二年的春天,依然是姗姗来迟,按照日子,早该转暖的天气依然干燥寒冷,主妇们又开始对家中剩余的粮食斤斤计较,想方设法,让家中老小都能果腹。“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老人们总是这么说,但依然无法缓解人们心头盘旋的焦虑,只能期待真正的春天快点到来。
然而,盼望的未至,害怕的却出现在眼前。这一次,似乎一直远在天边的蒙古大军,终于行至眼前。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经由前方探报传到这座城里,率领这支蒙古铁骑的,正是一代天骄本骄成吉思汗。这股势在必得的杀气,自远方滚滚而来,行至城下。自此,西夏王朝最终的噩梦,拉开了帷幕。
西夏自公元1038年李元昊称帝立国,至公元1227年被蒙古铁骑碾碎,在近200多年的时间里,与宋辽(金)共同开创了中国第二个三国时代,版图号称“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注1)
但这个国家,却最终被蒙古抹去的干干净净,不仅仅被灭国,甚至在史书中都不提一笔。元统一全国修史书的时候,写了《宋史》、《辽史》和《金史》,唯独没有西夏,后来在二十四史中,也查不到任何关于西夏的记载,仿佛这个国家从来没有存在过。
正因为史书中全无记载,所以,那些惨烈的战争也不曾保有该有的记录,这其中就包含着鏖战了许久的黑水城之战,如今留下的都是传说。
传说,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蒙古大军将黑水城团团围住,却久攻不下。这里毕竟是“黑水镇燕军司”,原本就是为抵御来自于北方敌人的入侵而设立,戎马与战争本就是西夏立国的土壤与基石,而作为军事重镇,黑水城年复一年的修葺,使这里俨然成为是一座坚固的军事堡垒。要想攻破城池,哪怕是成吉思汗亲自带队,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因此,连续几日攻城,未果。
接下来,在蒙古大军重重包围下的黑水城,却迎来宁静。诡异的宁静。
当然,蒙古人并没有撤军。站在高大坚实的城墙之上,守城的官兵能远远望到蒙古大营,那里旌旗招展,战马往复奔走,每日都有一队士兵离开大营,但并没有来攻城。黑水城的守军们终于得以喘息,他们并不好奇那些蒙古军队去向何处,在残酷的战争中能够享受片刻的宁静,稍作休整,他们感觉这是神灵给他们的馈赠。
几天后,他们就明了了,这馈赠不是来自神灵,而是来自魔鬼。这座城的血脉,他们赖以生存的黑水河没水了。蒙古大军在上游截住了黑水河,据说,还请了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巫师,甚至连地下的水井也不再能保留一滴水,在一夜之间全部干枯。整个黑水城,在缺粮之后,水源断绝。
断水之后,大军并没有马上攻城,他们在远处望着。仿佛能够透过城墙,欣赏猎物的绝望。
在断水后的第三天夜里,守城的将军登上城墙,他眺望远处蒙古大营的方向。夜色中,那里闪耀着营火,似乎随时要倾泻而出,烧毁他热爱的一切。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恐怕就要到了。他的士兵因为断粮绝水,已至生命的极限。而城中的箭羽,也因之前蒙古大军数次攻城,用的差不多了。求援的军士在蒙古大军第一次攻城后的间隙就被派出,至今音信全无,他知道,如今的黑水城,已经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孤城,且无粮断水。
在那个将军的脚边,放着几十个箭囊。簇新的箭羽,油亮的箭杆,位于前端的,正是在战火初燃的那个春天里,他得到的那批无法仿制的箭簇。这些本属于战场的武器,仿佛是还魂,终于又要上战场了。不知在多年之后,它们会不会在他的城外,被他人拾去。想到此处,将军随手抽出一支箭来,手抚过那闪着寒光的箭簇,心中百感交集。
一阵凛冽的夜风,携着风沙砸在他的脸上,在离去时,又裹走了他已经干到起皮的嘴唇上不多的水分。但是,毕竟已经是春天了啊,如果再熬一个月,春雨即便再迟到,也该来了。那时,田里的秧苗该在春风温柔地轻拂下,该在城中人悉心地照顾下,一天一个样,飞速将如今褐黄一片的田地染成生机勃勃的绿。可他,怕是看不到了,这里的人应该也都看不到了。
忽然,这位将军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或者说,那不是人,而是一团不知什么雾,透着诡异的猩红,立成一个人形的模样,在他身侧三尺外的地方,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注1:引自清人吴广成的《西夏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