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扇门

    罗秋恒脚步沉重地上了楼，打开公寓的门。他长叹了一口气，把钥匙丢回门口的小碟子，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而他挟着一身疲惫，带着满腹的困惑，把自己丢进沙发。丢进去的那个瞬间，他好像也听到了他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叮当乱响。却不像碟子中的钥匙，很快安静下来。它们在他的脑海里此起彼伏，吵个不休。

    手头的案子能不能破？

    关于苏小姐的那些记忆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他，来到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还有一个这几天盘旋在脑海中的老问题：什么是虚幻，什么是现实？

    他闭着双眼，抬起手来，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太多的谜团，太多不知归宿的记忆，他感觉他的头都要炸了。

    他想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记忆中理出个头绪来，但很显然，他做不到。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这样一个谜团套着另一个谜团。可他，又能如何？在罗秋恒的世界里，他又感到了一丝无力感。这该死的无力感！

    他晃了晃头，睁开眼，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屋里扫过。

    对面，柜中的酒，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他的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词来，倒是合适。

    是啊，与其困坐愁城，不如……喝一杯吧。

    于是，他起身，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苏格兰威士忌。为什么要选苏格兰威士忌？他也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唯此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也许侥幸还能“偷得”一点愉悦。

    他把酒瓶放回原处，伸手去拿酒杯，却在酒杯前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在桌面轮番敲击，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然后，才好像打定主意般拿起了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杯中摇晃，也摇晃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衬得他的手格外白皙。

    端着酒杯，他并没有回到沙发，而是先去关了灯，让黑暗成为整个房间的主宰。站在黑暗中，他轻呷一口酒，感受着浓郁的酒香、甘甜和辛辣，混合成醇厚，顺着喉咙，滑进身体。

    他感受着那口酒，在他的大脑和四肢熨贴着他的焦虑和烦躁。

    果然，小酌怡情。

    这句话好熟悉，却又久未听到。他愣了一会儿，才从记忆深处唤出当年常常举着酒杯在他耳边念叨这句话的人。是她！准确地说，是林知衡曾经的那个她。对于现在居住在罗秋恒身体里的这个灵魂来说，曾经他以为，她是他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人。可换了一个时空，住进了一个在相貌上可以说毫无差别的身体后，他却几乎要把她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在那个时空的他乡，还保留着小酌一杯的习惯吗？会想起当年他常常要她少喝点儿吗？彼时，总是他一摇头，她就笑，然后像护着宝贝一般护着酒杯，然后对他说，“你不懂，小酌怡情！”眉眼带笑，口中的那个“情”字，她总是拖着长音，音尾上翘，像是一条长长的丝带，尾端系着一个钩，钩在他的心上。让当年的他一度觉得，他们的情也是很长很长很长的那种。真的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啊！他感慨。

    彼时，她最爱的是红酒。

    彼时，作为一个医生，他当然希望她少喝酒，最好不喝。但即便那时，他也觉得，她站在窗前，摇晃着手中的红酒，嘴角微翘地俯视着城市的灯火时，真的很美。然而，那样一幅美景，如今在他的记忆中，也只是一幅褪了色的油画，安安静静，挂在他的心底。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威士忌，黑夜融化在了酒杯里，将琥珀色染成了深褐。他哂笑，笑自己竟然忽然回忆起“上辈子”的事情。于是，他又轻呷了一口酒，缓缓咽下的同时，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想念站在窗口遥看城市灯火的时光，是有点儿想念那个时空的家了吗？

    他晃着酒杯，踱到窗前。他伸手拉开了窗帘，月光倾泻进来。冷冷地，在他的脸上、身上和公寓的地上，流淌。他看着月亮，月亮似乎也在注视着他。

    他低头，发现月光也流进了酒杯，夜色，月色，混着酒色，闪着一种深沉却又魅惑的光。他又想起了她——苏小姐。她说，只有不加冰的威士忌才是苏格兰的灵魂。

    他低下头，看着杯中的“灵魂”，那是自己的影子吗？和着月影，在自己的手中破碎又重聚。

    明天，先去医院问问苏小姐吧，也许，能摸到点头绪。

    现在，他抬头看看月亮，又低头看看杯中的酒，然后举起酒杯，朝向月亮，像是和一位朋友碰杯，而后，又呷了一口。这一次，他似乎喝到了酒中掺杂的月光。冰冷。然后又热辣地化在他的喉间、肺腑。

    就这样，他就这样静静站在窗前，和着月色，喝着月光。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和种种焦虑的情绪，竟也慢慢消散了。不知是消散在月色中，还是消散在酒杯里。总之，等他喝完这一杯酒，已能心情平静地躺在床上了。

    倦意很快带他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罗秋恒睡得极好。自从成为了罗探长，长期困扰他的失眠就和林知衡的身份一样，被他留在了另一个时空。如今，就算有无数的谜团，只要他躺在床上，用不了5分钟，就能沉沉睡去。

    坠入梦乡的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树林。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但是，他一点也不慌张，树林中静谧的气息好像也融入了他的血液中。

    他深吸一口气，鼻翼间是泥土混合着植物的香气，清新又厚重。他感受到万物生长的力量，却又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

    他望向远处，只能看到层峦叠嶂的群山。山接着天，天连着山。云在山峰间浮动，雾在远处的树林间流淌。一阵风不知从何处来，拂过他的脸颊，也吹的树叶哗哗作响。雾并没有被风吹散，而是乘着风快速流动，好似流水。

    他在树林中缓步穿行，再后来，他倦了，便席地坐下。泥土很柔软，轻柔地托着他，他感受到难得的心安，仿佛他就属于这里。于是，他惬意地闭上眼睛，嗅着泥土的气息，感受着风。树叶依然在哗哗作响，好似一段神秘的旋律。那风轻轻柔柔，在他的颈肩缠绕，一会儿又溜到他的手臂指尖，轻触过他，又倏忽飘走，不多时又回到他的身边，轻轻撩动他的头发。“淘气”，他笑。

    再后来，他好像感受到了阳光。是雾散了吗？他一睁眼，那些树林，流动的雾和缠绕着他的风，统统不见了。他躺在床上，床头的桌子上，还摆着昨夜的酒杯。阳光穿透玻璃，在他的桌面上投出七彩的光斑。

    又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天高云淡。

    罗秋恒带着晓安去医院探望苏小姐。他有太多的疑问，期待能得到解答。住院部在三层，他心中急切，步速也快，三步并作两步，便上了楼。走在住院部的楼道里，一种根植于心底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这当然不是同样的走廊，罗秋恒时代的医院，和他曾经供职的医院绝不可同日而语，但不论在哪个时代，医院都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是他无比熟悉的气息。他边走，边恍惚。一抬头，已到了苏小姐的病房外。

    “雯丽，”他叫她的名字，轻轻敲了两下门，伸手转动房门的把手。

    就在门推开的那一瞬，他忽然感受到了风。那风轻轻柔柔，不像是深秋的风该有的样子。那风，轻轻撩动他的头发，拂过他的面颊，如同一个老朋友在和他打招呼。

    他心里奇怪，这风的感觉为何如此熟悉？这风又是从何处吹来？等回过神来，他发现，推开的不是病房的门，而是医生办公室的门。

    准确地说，是属于林知衡医生的办公室的门！

    耳边似乎还隐隐听到她在叫他，“秋恒！罗秋恒！”但眼前却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现代化办公室！

    他低头，看到自己穿着白大褂，胸牌上写着：林知衡，主任医师。他，就这么回来了？

    只是推开了一扇门。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