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03章
又替汪其越修完一幅画,穆宜华终于凑齐了置换宅子的钱。临近十月,不似汴京,明州城仍旧是温暖如春,路上遍开山茶桂子,垂柳临水照花,婀娜多姿。穆宜华和穆长青让秋露找来一个靠谱的牙人陪着他们走遍了明州各大巷子。
最终看中了一套二进的院落,在罗安巷里头,出门左转便是热闹的延福街,最最重要的是,那地段离明州城最好的明和学堂很近,穆宜华盘算着要继续送穆长青去读书。穆长青知道后死活不肯,说是浪费钱,只想帮姐姐干活。
穆宜华直骂他呆子,还反问读书有用还是做小本生意有用?读书读好了那是大本事,天天只望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你在汴京学的这么多学问不可荒废,何况你年纪还这般小,天天盯着赚钱做什么?是觉得姐姐养不了你吗?”穆宜华数落他。
穆长青低头嘀咕:“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那你还想被人打?”穆宜华的声音忽然拔高,不容置疑,“你先把书读好,知道明和学堂的束脩有多贵吗,别让我的钱打水漂了!这个月我们就把那套房子买下,明年三月开学前我们就把它装修好住进去,到时候怎么样都方便。”
穆宜华畅想着未来的日子,面上渐渐绽放出笑容,语气里也是多了几分憧憬。
寒来暑往,从千里之外的汴京到明州竟然快一年了,但是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能撑过来,但到底结果如何,当时的她不敢细想,就怕一想便是绝望。可如今的她,亲朋在侧,新置屋宅,事业小成,温饱可保,没有颠沛流离,没有生离死别,虽是粗茶淡饭,但也是安之若素,清闲自在。
她感到久违的安宁。
在与牙人签订契约的那天晚上,穆宜华喊了巧娘与五爷来家中吃饭。晚上尤其丰盛,好似当年办宴的气势又要卷土重来一般,她买了鸡鸭鱼肉生鲜蔬菜,还提了一壶烧酒,买了几两花生米炒了炒。
晚膳上桌,穆长青的眼睛都直了。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往日的清汤寡水寂寞了他的胃口,今日得见佳肴,恨不得风卷残云吃他个底朝天。
穆宜华怕他吃得太多,坏了客人的兴致,特意另外买了一整只烧鸡让他啃,嘱咐他切不可多吃席面上的菜,若是晚上还饿就给他准备夜宵。
穆长青极为听话,整个晚上只吃了一只烧鸡、三个馒头和一小碟水煮虾。
席间巧娘多饮,直爽的性子难藏话,她托着腮问穆宜华:“那汪老板分明就是对你有意,你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定是巴巴地就上赶着来了,到时候只要你一点头,那你不就是汪夫人了?你一个女人,何必如此辛苦,还买房子养孩子……本来抓住一个汪老板不就是够了?你可别告诉我你觉得自己不配,你这样的姑娘,自然是配得上他的!”
穆宜华抿着酒,笑着没说话。
五爷望了一眼巧娘也附和:“如今这个世道,你一个女人带着弟弟过活实属不易,汪老板是明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欣赏你,你也有技艺傍身,嫁过去不至于事事委曲求全,跟了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穆宜华端着酒盏,望向窗外明月,轻轻笑了笑。
她为什么那么急着买房子?
此前,她帮着汪其越修画又去了他的宅子,汪其越仍旧是客气照顾,但又在那种照顾中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意味。
他说:“穆娘子,你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住在那般捡漏的屋宇下,你有才有貌,值得更好的。”
“你为我做了很多事,实不相瞒,在我此前的人生中未有见过如你一般的姑娘,如果可以的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直为我做事?”
“你此前风雨飘摇那么久,是到了享福的时候了。长青年纪还小,你是不是还想让他去读书?明知学堂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学堂,你若是想,我可以帮你。”
“穆娘子,我可以帮你做很多很多事,只要你开口,我都愿意替你去做。你受尽委屈,日后就不必再那么辛苦了。”
汪其越说的话犹如一颗饱满丰硕的果实挂在枝头,诱惑着人朝他走去,摘下吃入腹中。
然而穆宜华也知道,果子虽好吃,可一旦吃了,成瘾了,想要再戒掉就难了。
她没有明着面儿拒绝汪其越,毕竟是她日后还要傍身做生意的大老板,她笑着举杯感谢汪老板关怀,还言明汪老板一语点醒梦中人,她这就去买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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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人将钥匙和地契给了穆宜华。
穆宜华一整天都没什么心思上工,中午跟秋露告了半天假,牵着穆长青去看新宅子。
白墙黛瓦,木门铜锁,从角门进去是宽广院落,回环曲折通向主院,一间主房,两间厢房,灶房书房正厅各一间。雕梁画栋虽不比以往相府,但也是精巧可人,极为用心。
这间宅子的主人前年阖家去了杭州,屋中的家具除床榻桌椅外没有搬走,其余也是空空荡荡,待人填补。院落也是杂草丛生,唯有一棵樟树生得繁茂。
主屋留给穆宜华,穆长青要了东侧的厢房,二人盘算着过几日去找木匠打几个书柜,灶房里的锅碗瓢盆酱醋油烟也得买,整个院子也得修整一番,种花养鱼一样都不能落,如果能在树上再扎个秋千就再好不过了。
二人不舍得花钱叫杂役清扫,两个人拿着扫把抹布把房间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虽称不上不染纤尘,但至少看得过去。
姐弟俩灰头土脸地解下身上的合围和袖套,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疲惫瘫软地席地而坐,目之所及皆是自己打下的江山。
自食其力的感觉真是太好了。穆宜华在心中感叹道,这所有的所有都是我的,都是自己的,没有人能抢走。
“姐姐我饿了。”穆长青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撒娇,“我还想吃烧鸡。”
“买。”穆宜华心情好极了,爽快答应。
“那……那我还想吃大黄鱼。”穆长青开始得寸进尺。
“行——”穆宜华拖着长音答应。
“那,那还有……”
“穆长青,给我适可而止啊。”穆宜华威胁道。
穆长青贱嗖嗖地觍颜笑着挽住姐姐的手臂:“姐姐我真的快饿死啦,就今晚多吃一点,就一点!你看我都长高那么多了,人大了饭量自然也大了嘛!”
不说穆宜华还没发现,穆长青如今已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了,巍巍然如成年男子,难怪最近那么贪吃。
她心软,自是答应。
穆宜华买宅子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汪其越的耳朵里,他送来贺信贺礼,还说来日一定要到府上去坐坐。末了,还派人邀请她带上弟弟一同去汪家吃席,说是从杭州来了一位书画局的大老板,想引荐引荐。
穆宜华推辞说穆长青贪玩儿,要收心读书,便只身前往。
她本想换一身新的衣裳,思来想去还是穿着旧衣裳簪着素簪赴宴。汪其越在门口见她时还微微一愣,却也没说什么,直接将她迎进宅子。
客厅里有嬉笑之声,穆宜华甫一进去就见一男一女相依而坐,女子轻轻地攥着男子的手,神情甜蜜,说着什么悄悄话。
一见有人进来,那女子撒了手,起身行礼,目光与穆宜华相撞,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那笑容却让穆宜华不舒服——她仿佛再确认她们是否为同类。
穆宜华没说话,微笑回礼。
下人帮她挪开椅子正要坐下,汪其越却不坐主位,直接坐在了她的旁边。
对面的二人看了一下,面上了然。
他们是了然了,可穆宜华不了然,她还没反应过来汪其越为何要坐在旁边,只听汪其越在身边吩咐下人:“穆娘子不喝酒。”
那下人仿佛也是轻车熟路回答:“热汤和点茶人都已经备好,就等穆娘子开口了。”
“想喝什么茶?家中什么都有。”汪其越转头柔声询问,打得穆宜华不知所措。
“……雀舌”穆宜华忽然说出曾经最爱喝的东西,转念一想那可是贡茶昂贵无比,正要改口,只见汪其越摆手,“下去准备吧。”
仆人退下,又上来一个,立在穆宜华边上伺候。
要知道在以往穆宜华留下用膳时,这仆人是只伺候汪其越的,她是爱吃什么就自己夹,哪用得着别人帮忙。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穆宜华也是看透了汪其越的心思——他就是故意要做给自己和对面的两个人看的呢。可这究竟又是为什么?
一餐饭穆宜华吃得心不在焉,仆人却服侍得尽心尽力。她没有多少心思去结交豪贵,只想着如何与汪其越交底。
她早就看出对面那二人不是夫妻,男子虽骄纵宠溺,但女子却不是习以为常而是处处讨好谄媚。汪其越今日喊她来也不是为了让她见见什么大老板,是想让她来见见大老板和他的女人。
心中有无名怒火,穆宜华强压着。
汪其越安顿好二人后,想去前厅找穆宜华,却在半路上遇见了她。
他绽开笑颜迎上去:“入秋了,夜里凉,我们去屋里说。”说罢,就要伸手扶她的肩。
穆宜华一闪便躲开,双眼明亮澄澈,抬头看着汪其越。
汪其越觉出意味,若无其事地朝前院走去,像是闲聊似的开口:“他们二人感情是不是不错?那女子本是杭州勾栏里头唱戏的,唱得极好,万人空巷的那种,最好的还属《西厢记诸宫调》的崔莺莺,廖兄就是因为这个才中意她的。廖兄说,她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奈何流落风尘孤苦无依,他心疼,便收留了她,保她一世无虞。这个故事,是不是还挺好的?”
挺好?穆宜华笑出了声,她最不喜欢的戏就是《西厢记诸宫调》。
汪其越七拐八绕,请人来吃饭,又跟她将一长串的故事到底是为的什么,她终于明白了。
她不想再拐弯抹角了:“我觉得不好。”
汪其越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瞪大了眼睛,良久长舒一口气,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说道;“宜华,我想娶你。我欣赏你,我喜欢你,我有万贯家财,我能给你很好的生活,你不想要吗?这样不好吗?你说你从北地流亡而来,风餐露宿、死里逃生,到了这儿食不充饥、穷困潦倒,逼得你走投无路只得抛头露面外出谋生,嫁给我不好吗?这么大的宅子,以后你就是女主人,他们所有人都听你派遣,你若是还想画画,那就画,我绝不拦你,我喜欢看你画画,你也开心,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呢?”
庭院里暮色寥落,有些安静,夜风拂面,穆宜华昂起头,从容淡定:“汪老板,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是以我也一定要对你坦诚相待。我也曾孤掷一注地渴望过一个男人能给予我幸福,可后来我发现根本不可能。他有他的难处,我也有我的难处,我们面临的都是此生难以逾越的大山,挣扎过、抗争过,可都无疾而终,说到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我不怪他。
“曾经的痛苦已经淹没在汴京战火中,我不愿也不想再提及和回忆,那些岁月当时不堪回首,却是让如今的我更加知道人生于世,不管男女,要想过得好,过得自在,只能靠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真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时候,哭爹喊娘都来不及,何况我爹娘早就死了。
“您说您喜欢我,可您只是想豢养我,就像豢养一只猫儿狗儿。不管我的技艺如何高超,我这个人如何聪明,在你眼里,我都是那个应该被可怜被怜悯,而不是被尊重敬仰的人。您是鳏夫我是寡妇,可您有金山银山而我有什么呢?若真是嫁与你,我真的能如您所说那般自由吗?您会娶我做妻吗?怕是下人们都会觉得让我做个妾都是抬举我吧。在您眼里,我从来都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可我自己就可以拯救我自己,我又为什么需要依靠您?而您又为什么认为我就愿意被您拯救呢?
“您说他们的故事是好故事,可我却不觉得。优伶确为下九流,可她原本可以给天下人唱戏,赚自己的快活钱,如今却只能给一个人唱戏还赚不了钱,这难道不是一种可惜吗?或许那位娘子是自愿的,可我不愿意。您所欣赏的画技,不过是我诸多才能中的一种罢了。我不再愿意困居于方寸之间,我只想在天地广阔间去做更多的事。您觉得,是和我一起做生意获益多,还是将我圈禁在府中供您观赏玩乐获益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