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102章
睢园秋宴会开在城郊,他们到时已是宾客满座。侍从将二人引至席上,穆宜华安静地跟在汪其越身后,不由得惹人侧目。
“哟,汪老板今日身边的佳人我没见过,是哪个坊里的小娘子啊?”说话之人言语轻佻,目光在穆宜华的身上流连。
出言不逊,穆宜华冷了脸瞪回去,不屑一顾。
那人也是明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时被这般怠慢过,提着气性就要上去计较,却被汪其越挡在面前。他笑道:“吴兄,这位便是我向你们提起过的穆娘子,修复春宴图的那位。”
那人神情一愣,也似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又碍于面子不肯低头悔改:“噢,原来是她,本以为是位风华绝代的大家,没想到竟是这般土包子。汪老板今日将她带来,也不怕失了自己的面子。”
汪其越也没有当面驳斥,只笑道:“汪某哪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今日我们在这儿也是为了热闹,顺带啊欣赏欣赏佳作,不要坏了兴致。”
汪其越随意搪塞敷衍几句,那人作罢,去了别处寻乐子。他转头宽慰穆宜华:“此人祖上殷实,十足纨绔子弟,他爱吹大家也都随便捧捧,手上没有真本事,说的话也就是逞口舌之快,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别搭理他。”
穆宜华心中仍是有气,她看了汪其越一眼,没说话。
宴会开席,举办者是陆阳书局的老板,明州城书画行行长,掌管着这江南灵秀之地文雅铜臭事,穆宜华环视四周,深觉来对了。
陆阳书局三年一届书画拍卖,遍邀显贵富商大儒与名家,网罗各地文人墨客的奇珍异宝书卷雅集,为的就是再造声势,保全自家在两浙路书画行的名气与地位。
这席面的设置也颇为雅致,没什么熟食,就只有五色糕点与风月佐酒,糕点模样斑斓各异,咬一口却觉得不怎么好吃。各种碗盏酒壶也精致,可里头盛放的酒水却寡淡如水。
穆宜华只是略微吃了几口便有些失望地放心,这样的精心的宴会,本该在食物熏香帐设等方面都下功夫的,毕竟是请人赴宴,可如今看来倒像是希望他们尽快将钱花完然后一走了之,省的他们再在这些开销上下功夫。
“若是觉得不好吃,等一会儿散席了我带你去知味馆。”汪其越说道,“陆阳书局的董老先生已过花甲之年,如今是他儿子接手生意。小董先生有志向也有野心但为人处世不周全,有时又太过急功近利。近几年也经常惹得同行不满,但都碍于董老先生的面子没有说。”
汪其越有意无意地和穆宜华说着席面上各个人的履历平生与性格,听得她倒是有些惊讶——惊讶他如此坦诚。
在董芳绪一长串说辞结束之后,陆阳书局终于拿出了第一件藏品《青绿山水图》。
穆宜华一眼便看出是朗宁所作,这副画本被好好得藏在大内,却又像自己的那副《春宴图》一般千里迢迢流落明州。
董芳绪在台上口若悬河津津乐道,他神采飞扬,炫耀着自己得到了一件多么大的宝贝。这是大内珍藏,是稀世画作,是难得珍品。
台下的人们眼睛发亮,无不渴望凑上前去一探尊荣。
汪其越问她真伪,穆宜华沉默地看着台上画作,木然点头。
董芳绪看着台下热切,心潮澎湃,面色红光发亮,他又吩咐伙计去将压箱底的东西纷纷抬上台面,除却那些她所熟悉的画卷,甚至还有她在大内只敢远观而不敢触碰的藏品。他们汗着手抚摸它们,指着落款与印章诉说着它的来历与价值。
“这些全部都是宝贝,汴京遭难啦,这些东西被宫里逃命的内侍宫女偷了出来,我们这才能得手呢,都是真迹都是真迹!若无此等缘分,我们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这样的好东西啦!”董芳绪吆喝着,让底下的人一件件儿出价。
五百两,一千两,三千两……
喊价声此起彼伏,价格也是水涨船高,甚至高的离谱。那不断堆叠的数字刺激得人心激荡,汪其越也动了几分心思,转头问穆宜华哪件画儿值得买。
穆宜华骤然回过神,答非所问:“东西都是真的。”
汪其越见其兴致不高,笑问道:“怎么了?总不能是觉得东西不好吃不开心了吧?”
穆宜华觉得自己失态,汪其越叫她来可不是看自己脸色的。她立即笑道:“那副唐代的画可以争一争,虽有破损但可修复,日后可做传家之物,价值不菲。若是汪老板喜欢山水画,那朗宁画师的《青绿山水图》也不可错过。”
汪其越很是认可穆宜华的看法,她指的那两幅都尽数收入囊中。
“唐代的这副可还是要靠你了。”汪其越笑着调侃。
“既然是我提议的,那我便当然会负责到底。”穆宜华本就喜画不说,主要是汪其越此人不仅大度还是难得的懂画知己,她乐意为他效劳。
夜已半深,众人逐渐散去,董芳绪赚得盆满钵满,春光满面地送客。他看见汪其越笑着迎上来:“汪老板今日得了几样宝贝?”
“两件,都是穆娘子推荐的不错的东西。”
董芳绪自作聪明地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眼睛在二人只见逡巡,面上挂起了暧昧又心知肚明的笑意:“汪老板哪是只有两件宝贝啊?这物件儿永远都比不过人不是?今日让汪老板满载而归,来日若是有了喜事,也不可望了老弟我啊,我定是要上门去喝一杯喜酒的。”
此前在汴京,这样的男人穆宜华也是见多了,他们兹要是看见男男女女在一起,就只会把事情往□□子里想去,还要装出一副洞若观火的,自以为清醒识时务的模样调侃,觉得天底下觉没有比自己更加慧眼识珠的聪明人了。
殊不知,这些人在他人眼中,是多么的愚昧无知而荒芜贫瘠。
穆宜华没有答话,也没有害羞,更加难听腌臜的话她在汴京城都听腻了。她只是回头安安静静地看着汪其越。
汪其越感受到穆宜华的目光,对着董芳绪轻笑一声:“董老板怕是误会了,这位是我请来的看画先生穆宜华穆娘子,技艺超群,修画作画都不在话下,连蓝先生也颇为赞许。今日带来与大家见一见,日后生意场上也好有个照应。”
“生意场上?”董芳绪显然没有明白汪其越的意思。他们这样的人,正经的妻妾都是搁在家里头的,若是带出来让人瞧的看的,那就是另一种娘子了。
“汪老板,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穆宜华看出董芳绪此人不相为谋,夏虫不可语冰,懒怠与他再费口舌。
汪穆二人上了马车,汪其越不时地看向穆宜华,见她神色不霁,不忍开口问道:“今晚怎么了,见你一开始心情就不好。”
穆宜华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交浅言深图给他人增添烦恼,只是摇了摇头。
“看来我还不值得你信任。”汪其越有些失望地垂首含笑。
这话听得穆宜华心有愧疚,她道:“是我庸人自扰……我见那些画卷总会想起曾经在汴京的日子,可如今的不止汴京整个大宋战争纷乱,我们偏居一隅幸得安宁,还能在南边安然度日,为着风花雪月一掷千金,可战争并不是只与遭难之人有关,它与我们这个国朝所有人都息息相关。我无立场指摘他人行为,可看见今日纸醉金迷,心中难免荒凉。”
汪其越良久没有说话,他看着穆宜华:“我知道你从北地逃来,多见血光心有余悸,但如今我们在明州,金人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前线还有大宋的将士们,就算有一天会兵临城下,也不可能那么快的。你且安心在这里住下,若有难处我都会帮你的。”
言罢,穆宜华轻轻扯了扯嘴角,不知是遗憾还是失望地笑了一下:“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多谢汪老板好意了。”
马车驱至草屋篱笆外,屋内的烛火竟然真的没有点燃,甚至连巧娘家也是暗灯的。
这时辰可不是巧娘与五爷入睡的时候,这是摆明了要看她和汪其越的状况呢。
果然,汪其越也跳下了马车,看着黑黢黢的院子询问:“家中无人?”
穆宜华心中无奈:“我不在家中他也是无趣,或许是去秋露家中吃饭了。没事,我回家等他便好,多谢汪老板送我回来。”
穆宜华要去开篱笆门,汪其越忽然道:“这地方不安全,你一人在家中我也不放心,不若我同你一起等令弟吧。”
“家徒四壁,实在不敢怠慢汪老板。”穆宜华笑着挡在他面前。
“那便请我进去喝盏茶如何?”汪其越微微躬身,凑近问道,“穆娘子院中有井,井中总不会没水吧?”
穆宜华望着他的眼睛,神情泰然地朝他笑了笑:“那就只有冷水,家中柴火怕也是不够了。”
汪其越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收回身子笑道:“看来今日不凑巧啊。”
“如今是草屋寒舍,不敢邀请汪老板大驾光临,等日后置了别屋,乔迁之喜,您定是上座。”穆宜华身姿挺立端庄,语气神态不卑不亢,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模样。
“姐姐!”穆长青从隔壁屋冲出来,大喊穆宜华。巧娘在身后追赶不及,只抓住了他的衣袖,见着屋外二人齐刷刷望过来,只得连忙撒手。
“我怕孩子摔了……”巧娘干笑着解释,旁边的五爷则是一脸无奈地望着她。
穆长青走出院子,连忙拉住穆宜华的手将她往自己身后扯,又一边对着汪其越笑:“今日多谢汪老板送我姐姐回来,天色不早了,我还真是有些担心她。若不是我经常听闻姐姐提起您,说您为人正直,我都要去城郊接她了。”
汪其越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半高不大的小子,倒是与穆宜华长得有那么几分相似。这不禁让汪其越本有些烦躁的心思稍稍放宽,他嘱咐道:“人我也送到了,你们便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我再来接你。”
他坐回马车,撩起帘子又深深地望了一眼穆宜华,点了点头。
穆宜华含笑福身,目送他离开。
转身映入眼帘的,是巧娘一脸八卦的期待与欣喜,仿佛在说“看我说什么!我说的就是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