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穆宜华留了下来,冯三叔对她好奇极了,想问她身世,却又怕触及伤口,只好闭口不言。
他交代好店中事宜,让秋露当了分店掌柜,穆宜华则是账房,得闲也要帮着看看收进来的器物,一个月一两银子,一年到头若是经营得好就给赏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往常千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的自己见着一两都能开心成这副模样。她强忍着心中喜悦,对冯三叔行礼致谢。
“是你个有能耐的姑娘,切莫埋没了自己的才华。”他笑说着,“我还有别的事要忙,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街市仍旧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从前穆宜华总嫌烦,如今却是头一遭听出了繁华热闹的意味。
三人将器物都收进库房,穆宜华看着那副画目不转睛,忍不住问道:“这幅画你们从哪儿得到的?”
“是一个富商北上时遇见难民看他们可怜收的,本以为只是一副寻常的画,不承想竟是如此佳作,也是意外之喜。”
那副画还没有收好,穆宜华又悄悄打开——画中女子姿态各异,或坐或立,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画中山水叠错,曲水流觞,美不胜收。
这画不是别个,正是当年穆宜华返京受邀参加金明池上巳宴所绘的《春宴图》。只是这画不再是从前那般干净华美,它与她的作者一样,饱受战争摧残流离,远离故土,辗转各地,终于在明州这片远离汴京的江南之地重逢,只是物是人非,上头画着的这些玲珑女子,死的死,伤的伤,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也在那场灾难中被金人变成了“两脚羊”牵往北地,如今活着的恐怕也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那富商把这东西放我们这儿,就是希望我们能找到修画之人。大姑娘你看,那题字都快被火燎没了,还有这些女子的脸都被脏水给浸湿了。那人啊,也是识风月懂风雅之人,说务必要找到顶厉害的人才行,不能糟蹋了这幅画。唉……难啊,这幅画在我们这儿都放了个把月了,实在是找不到。那富商也说算了,今晚叫我们把画给他拿过去,他自己写办法。”
穆宜华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只字未提,她“哦”了一声,点点头,将画重新卷好,放回匣中。
回家后,穆宜华将自己选中的消息告诉了穆长青,穆长青开心地一蹦三尺高,还说自己馋糖藕,央求着姐姐给自己买一点儿回来庆祝庆祝。穆宜华应允,姐弟二人上街又采买了一些东西,给隔壁的五爷和巧娘送了一点,剩下的便自己吃。
“我就知道姐姐可以!”穆长青从不吝啬对自己姐姐的夸赞,“我姐姐什么都行!”
穆宜华笑着给他盛饭:“吃了糖藕嘴巴都变甜了。”
“嘿嘿,姐姐我们现在有钱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街上支个摊给人写信了?笔墨纸砚都买得起了呀!”
穆宜华摇摇头:“不,这些都是小钱,攒到猴年马月都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何况你如今才十四,这么小的年纪又不知人心险恶,若是再像上次那样,你还让不让姐姐活了?”
穆长青心中也不好受:“可我不想看姐姐一个人辛苦……”
“我不辛苦,不过就是算算账而已,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穆宜华对着长青笑了一下,“相信姐姐,姐姐会让日子变得越来越好的。”
玉衡当分店刚开张,生意并不忙碌,早上来了几拨客人,当的都是金银玉器并不难定价,秋露与穆宜华有商有量,如此过了半日,二人歇店用膳,穆宜华问起那副画来。
秋露答道:“我们实在找不到好手,也不敢糟蹋那东西。昨日给汪老板送去,汪老板还觉得可惜,说是要在明州城中办一个什么……什么诗画宴,遍请城中丹青妙手就是为了修补那副画!”
穆宜华心神一动,她本意与过去诀别,什么荣华富贵,什么相府贵女她统统不要了,那些世人所艳羡的一切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她如今只愿在明州城挣下一份业绩,为她和长青开辟一立足之地。可那副画是她的心血,上头那么多曼妙女子都曾是她生命中活生生的存在,或许她们如今已经不在了,但是至少在那画卷中,她们仍旧是鲜活的,是神采奕奕的。
她想把她们补回来。
“汪老板有说是什么时候吗?”
“就是中秋节,五天后呢。”
“汪老板家在何处?”
秋露闻言愣了愣:“大姑娘您要去……等等,我怎么忘记了!大姑娘您善画啊!您可是汴京城中一等一的好手啊!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大姑娘的画技可是得过官家赏赐的,修画定是不在话下!”
穆宜华颔首浅笑,不道明缘由:“我技艺浅薄,只怕汪老板不认我的手艺,若是贸然前往,他必定也是不相信的。”
秋露好歹也曾是在穆宜华身边服侍过的人,一下子便听了出来;“等到了八月十五,我们带上月饼,我同您一起去,就说是……玉衡当感谢汪老板关照生意,祝他中秋安康的。”
穆宜华望着秋露,敛下眼眸:“多谢……”
秋露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姑娘有何可言谢?不过是牵个线搭个桥,是大姑娘自己有真本事,不然哪有这机遇?何况若是大姑娘真的修好了这画,那长的也是我们玉衡当的脸啊,哪有什么谢不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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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老板其人名汪其越,是明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商,粮食果肉、字画书籍已是他的寻常营生,此人麾下最最赚钱的还是他那连片成山的茶园。听秋露说,一个山头的春茶采下烘烤售出,他能挣上万两不止。
要想想他到底有几个山头啊!
穆宜华听这话面上虽无波澜,但她一早便在心中下定决心——此人,她必须结交!
中秋佳节,穆宜华为登门拜访特意换了一套头面衣裳,以显示自己最大的尊敬。
她同秋露一起拎着一盒月饼敲响了汪家的角门。
看门的小厮认得秋露,口中喊着“秋掌柜”就把人迎进了家门。
汪老板恰如秋露所言,确是个风雅之人,院落干净清雅,草木葱茏,花繁叶茂,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连名字也起得得体响亮。
穆宜华环顾四周,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院外。
秋露回头小声嘀咕:“我以为会和相府一样大呢,还是小了些……”
穆宜华轻笑推她:“好好走路。”
庭院中传出阵阵笑声,杯盏相碰,高谈阔论,穆宜华远远看见一群人宽衣博带,鬓间簪花,席间熏香抚琴,举杯邀明月,好不快活。
小厮上前通报,在一男子耳边低语。汪其越闻言回眸,看见亭亭立在院外的穆宜华和秋露。
他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在穆宜华原先的构想里,能挣出这么一份家业的估计已经是个近五十的老头了。可面前的男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五官俊美分明,深眉星目,高鼻薄唇,发髻用玉冠束起,鬓间簪了一支杏花,是个典型江南男子的模样。他双手背负,气质沉稳干练,双眼看见穆宜华时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又错开眼睛看着秋露,笑着迎上前:“秋掌柜登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秋露笑着将礼盒递上:“汪老板能去我们店中那才是蓬荜生辉呢!喏,望您中秋安康,一点小小的心意。我们贸然造访打搅了你们佳宴,还望你们不要怪罪才好。”
“秋掌柜哪儿的话,当年若不是你们三叔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也不会有我汪某今日了。玉衡当的生意自是能照顾便照顾的。”他笑着将目光移向身边的穆宜华,“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玉衡当新来的账房先生,穆娘子。”秋露赶忙介绍。
这倒是新奇,汪其越浅笑着看了一眼穆宜华:“女子做账房先生……那这位穆娘子定是有过人的才能了。”
“可不是嘛,今日来除了给您送礼,还有一件事要同您商量。”秋露笑,“先前您在我们店中放的那副画一直没找到修画之人,我们心中也煞是愧疚。但今日,我们把人给您带来了。”
汪其越听完这话,将目光落在穆宜华身上。他承认这个女子周身气质非比寻常,今日这样的场面,若是寻常市井女子不是害怕也是惶恐,可从进院到如今说话,她全然没有怯懦之色,一双杏眸澄澈明亮地、大方坦荡地看着他,没有丝毫退却,即使今日的她粗布麻衣,依然掩盖不了那双眼睛透露出来的镇静与泰然。
他忽然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女子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可是……
他回头望了一眼立在那庭院中的蓝袍男子,略有些抱歉地朝秋露颔首:“秋掌柜,实在不是我拂您好意,只是在您来的前一步,我已经找好画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