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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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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好了画师?”秋露惊讶。

    “是啊,是陆阳书局引荐来的蓝先生。”汪其越将她们二人引到席间介绍,“不过你们应该更熟悉他另外一个名字,南庐。”

    “南庐先生?”秋露闻言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风靡两浙路书画行的南庐画师。

    “南庐先生曾北游汴京,偶遇大内画师,技艺切磋数月,精进非常。蓝先生方才看了那副画,说这画恐是出自大内,若是寻了一般的人来怕是要弄巧成拙。不过汪某还是要多谢秋掌柜好意了,不若同穆娘子一道坐下喝杯酒再走?”

    秋露为难地看了看穆宜华,刚要接话就听她说道:“敢问蓝先生师承哪位大内画师?”

    蓝先生有些意料之外,但还是如实回答:“朗宁郎画师。”

    此人穆宜华识得,说来他们也算半个师兄妹。穆宜华自小时候被准许进翰林图画院学画,便是朗宁的师父孟溪教的,孟溪工仕女与花鸟,设色明丽,绘人绘物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然朗宁性子宽厚木讷,常参不透孟溪画中意境笔下艺技,自扰自苦,只得另起炉灶转攻山水。

    朗宁若是要教画山水那还是上乘,若是要教画仕女,那他自己必定都是抱头逃离。

    穆宜华看着面前这个比她大了一轮的便宜“师侄”,浅浅一笑,眼里突然多出几分光。她忽然上前佯作惊喜:“您就是蓝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您真容实在是太难得了。”

    蓝先生显然见多了这样的仰慕者,只是笑笑,没有太多表示,可穆宜华夏一句话却让他颇感震惊。

    “若是可以,可否请蓝先生与我比试一场?”穆宜华笑着问道,面上是年轻女子特有的天真与期盼,让人望了不禁自满飘飘然,“我自幼喜画,家中也曾请过不少名师。奈何如今家道中落,夫家亡故,再难提笔。今日能在此地遇着蓝先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请蓝先生答应吧!”

    秋露连忙添柴加火:“哎哟,我们穆娘子是真心爱画的。您是不知道她刚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就动过修补的心思呢,但怕自己难以服众,所以不敢开口。今日圆月难得,相逢也是难得,不若就全了我这姐姐的心思吧!”

    汪其越有私心,她知道秋露带人来就是冲那副画,这穆娘子的技艺到底如何?又为何一定要修补那副画?若是她真有那样的本事,那她的来历又是什么呢?

    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小猫的爪子在他心里挠。

    “蓝先生,如何?”汪其越笑道,“不若就答应她,全了这一桩风月雅事吧?”

    众人劝说,蓝先生不好推辞,只好应下。

    花前月下,丝竹声声,笔墨纸砚齐备,二人就座。

    “今日乃是中秋月,不若……便以思乡为题吧!”汪其越道。

    穆宜华闻言思忖半晌,她抬头望望天,只见圆月空悬夜幕——思乡?故乡?

    她的汴京。

    风华绝代是它,繁华鼎盛是它,尸殍遍野是它,血流成河还是它。

    她的故乡是整个国家最耀眼的都城,也是最恐怖最惨绝人寰的地狱。

    她的父亲她的家都覆灭在那一场大雪中,她的伙伴她的姐妹也都在那一场劫难里沦为了阶下囚,仿若蔡文姬一般远离故土,从今往后也只能看见北地金国的凄风冷雨。

    蔡文姬啊蔡文姬……

    穆宜华灵光乍现,提笔挥毫。

    线香燃尽,《文姬望月图》画成——天色穹庐笼盖四野,草原苍苍,风吹现牛羊,一女子着汉家衣裳抱琴望月,眼中哀伤悲愤,北风呼啸,卷起她的衣袂裙裾。

    这场比试没有给予他们太多的时间,可《文姬望月图》线条虽不复杂,然笔触顺滑有条理,发丝衣褶毕现,女子眸中泪光点点,神乎其神。

    再看蓝先生,画的是崇山峻岭,瀑布高悬,明月千里,游子屋中仰头,烛光如豆。一幅画见山水之磅礴,星月之光辉,行客之渺小,足见功底。

    穆宜华在心中对自己“师侄”的画评价一番,点了点头——到底是朗宁的徒弟,笔触技法确实颇得真传。

    众人观之,感叹蓝先生技艺精妙绝伦,感叹穆宜华深藏不漏,只觉二人不相上下,只等汪其越作表。

    这一轮下来,汪其越早已看透:这根本不是什么仰慕什么比试,穆宜华此前怕是根本就不知道朗宁是谁。她就是在为自己寻求机会展现技艺,就只是要让他汪其越知道——她穆宜华才是修画的最佳人选,除此之外,绝无他人。

    野心勃勃,却深藏若虚,泰山崩于眼前而临危不惧,到底是要什么样的家世才能养出她这般才气与沉着?

    蓝先生混迹江湖多年自然也不是个吃素的,他只望了一眼穆宜华的画便笑道:“穆娘子……是真的要与我切磋切磋啊。”

    穆宜华福身:“蓝先生承让了。”

    汪其越看破不说破,只将话抛给蓝先生:“蓝兄觉得如何?”

    蓝先生笑道:“后生可畏啊,穆娘子画的仕女宛若生灵,与画中女子如出一辙,看来与这幅画有着莫名的缘分啊。少年出英雄,穆娘子有如此才情着实难得,不若全了穆宜华与这画的缘分吧。”

    汪其越见他答应,又看向穆宜华:“穆娘子意下如何?”

    穆宜华恭敬谦虚,俨然晚辈模样:“难为今日蓝先生愿意同我切磋一番,了我此生夙愿。蓝先生清风亮节,折节下士,愿意给晚辈机会,提携晚辈,是我之荣幸。汪老板愿意信任我,我心中也甚是感激。若是此后修画有任何不妥之处,还请蓝先生不吝赐教。”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任是蓝先生都被说得心服口服。

    穆宜华如愿以偿,汪其越许她每日得空来家中修补,开的报酬也极为令人心动,若是修的好,便给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穆宜华在心中盘算着,可以在明州城置办一套好的宅子了!

    那小破屋虽修葺过,但到底冬冷夏热,蚊虫甚多,能忍一时如何忍得了一世,穆宜华心中的算盘打得“噹噹”响,连买了新屋子后放什么家具都想好了。

    二人临走前,汪其越问她:“你就如此有信心,一定赢得了蓝先生?”

    穆宜华装模作样假笑:“这场比试如何有输赢?是前辈让着后辈呢。”

    “他们看不出来,我们还看不出来?”汪其越反问,他端站着凝视穆宜华,猜道,“你……莫不是曾经见过那副画?你是北地逃难来的人?”

    穆宜华咧嘴笑了,这回倒是真诚:“汪老板,英雄不问出处,即使我是阴沟里长大的小女孩,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能反悔了。”

    汪其越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失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三百两而已,如何会欠着你?夜已深,明州城虽不宵禁,但还是要小心,我让下人送你们。”

    一桩心愿了,穆宜华回家的步伐煞是轻快。她都快忘了自己上次这般高兴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从父亲离世开始,她的生活了最多的只有阴霾——死亡、失去、污蔑、流离,老天爷好似要她把这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经历一遍才甘心似的折磨她。如今他终于消停,愿意给她那么一点点曙光、那么一点点温暖与慰藉。

    至少还有朋友,还有弟弟,还有钱,那么她怎么样都能活下去。

    若是此前的她还觉得这世间无可留恋,那么当她看见那副画后她就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

    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战乱中死亡,他们的生命戛然而止,而她却能够活在这个世上,这难道不是一种奢侈与馈赠吗?

    她还能见着日月星辰,还能听见人声,还能摸到滚烫与冰冷,她是这个世间鲜活的生命。

    她穆宜华,四岁开蒙,六岁习画习香,十一岁拜入翰林院师承大拿,十七岁作《上巳春宴图》得天家赏赐,收入国库,传抄后宫;穆府上下百余口人,她管;庄子店铺农田,她操持;兵临城下,万般无奈,她固守穆府,保护府中众人直至最后一刻。

    她本该是这样的女子,她穆宜华就是这样的女子!

    被污蔑构陷,被欺压□□,被指摘唾骂,那不过是她人生中极为短暂的、一去不复返的一段路程而已。

    不必惧怕,不必缅怀,前方大路坦荡,条条都是光明路。

    她想,穆宜华,你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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