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小黑被关进了大牢,秋田巷的邻里终于不用再担心一早起来自家又少了什么东西,都把心踹到了肚子,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
秋露找来匠人帮穆宜华将钗子上的南珠和步摇重新安回去,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一桩美事尽了,一如当年。
秋露和冯子年还将穆宜华穆长青请到家中做客吃酒,鸡鸭鱼肉,河海生鲜,一餐普通的晚膳吃得竟比年夜饭还要丰盛。
他乡遇故人,穆宜华也不免贪杯。一时情起,席间絮叨起汴京之事,在座之人无不泪眼涟涟,相拥而泣。
秋露替穆宜华拭去眼泪,问其后路,想要将自己多年的积蓄给她,以报答她当年厚嫁之恩。
穆宜华笑着推辞:“那是你应得,不必心有愧疚。我如今虽落难,说出来也不怕你们觉得荒唐可笑,心中仍有一份傲气自尊在,不愿受嗟来之食,更愿意以自己的双手去挣得一份钱财养活自己。是以财帛不要,但确实有一事恳求相助。”
秋露洗耳恭听。
“从流民所出来,我本是想着买了那屋子后还剩下些钱,再加上我们替人浆衣赚来的,凑一凑或许能去闹市支个摊替人写信读信的。奈何先前我与长青都病着,微薄盘缠只够我们养病用,也害得春儿不得已舍了自己去做妾换我们两条命……”
穆宜华叹气:“我们二人虽略有才学,但贸然去找人应聘什么账房、管家、女使,他人知我们是汴京流民必定也不用我们。所幸如今得遇见你们,还想问一下,可有什么活计营生能够说与我们?”
秋露见惯了穆宜华统领上下,神采飞扬的模样,看她如今不免心中心酸苦楚又心疼。她实在不愿看穆宜华为人驱使,要她想象她做女使供人使唤的样子,秋露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她思忖一番,与冯子年对视一眼,转头对穆宜华说道:“大姑娘,我们三叔近日想要在明州城北开一家玉衡当的分店,让我去当大掌柜。开了分店肯定是要账房先生的,不知您……愿不愿意?”
听见这话,穆宜华眼睛一亮:“真的?”
“店铺三叔已经买下来了,只要装潢一番,两月后便可开张,只是这店中小事我们可以做主,可这挑选账房先生乃是店铺大事,我们做不了主,不过我们能同三叔说道举荐。大姑娘您以前在汴京管着一大家子人和财物,让您管一个小小分店必定不在话下!”
穆宜华垂眸沉吟:“如今的玉衡当是谁在看账?”
冯子年答:“就只有我们三个,这种东西假手他人,三叔也不放心。不过穆娘子本是秋露的东家,也曾对我们有恩,不算外人。”
穆宜华轻笑:“与你们而言是,但于你们三叔而言却不是,这一关主要还是看你们三叔。”
她眼睛转了转:“到时候你们可会贴榜招人?”
“会,三叔说竞者强也,比试一番才能知道谁是个中好手。”
穆宜华的手指敲着桌案,良久抬起眼,眼底一片澄澈坚定:“好,那我就去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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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当开分店的消息在明州城不胫而走,人人都知晓这当铺前途大好,听闻要招账房先生,皆挤破了脑袋争相报名,无一不是三四十颇有经验的算账老手。
秋露与冯三叔说了穆宜华此人,隐去其身世,只说是汴京逃亡而来的贵家娘子,统管家中财帛宝物,专心细致,见多识广。
冯三叔认真听下来,蹙眉捋着胡须道:“贵家娘子必定娇生惯养,受得了为人使唤,替人算钱的苦?”
秋露立即点头:“能啊,穆娘子从前在汴京的时候就十分能干,阖府上下都听她打点,是个有主意会做事的主儿,不似寻常闺秀娇惯,厉害得很!”
冯三叔闻言瞥了秋露一眼:“你似乎对她颇为仰慕,在汴京时交集颇深?”
秋露神色一怔,旋即笑道:“侄媳在汴京只是小小女使,哪能见着她们?只是有所耳闻,坊间都传这位穆娘子的能干。何况又是从汴京逃出来的,怪可怜的。三叔不是也说,英雄不问出身,能者居上,不若便给她这一次机会,让她试试吧?”
冯三叔仍在犹豫。
秋露眼睛一转,换了一副说辞:“三叔您想啊,我们开当铺的最重要的不就是眼光与诚信吗?她家中曾经富贵,见过的宝贝必定不少,加之她如今落难,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若是我们能做那个雪中送炭的人,那她的忠心与感激也是不可多得的财富啊。何况,也不是一定要她,我们不还要考试的吗?”
秋露一再劝说,冯三叔也看出她心愿意,只想着此女子怕是与秋露的渊源颇深,又有过人才能才惹得她三番五次游说。这样想着,便也勉强点头答应。
八月初七的早晨,穆宜华梳洗一番,本想着找几件得体好看的衣裳去充充门面,奈何囊中羞涩也只能作罢,只穿了一件素面抹胸和半袖纱衫,套了条鹅黄麻袴,用一根琉璃簪绾发便出门了。
街市熙来攘往,冯三叔看着店中站着的应试者们,眼光瞥向门外。一年轻素丽的女子从外款款而来,妆容清淡,面不施粉,眉目亲和,让人望而生喜。
店中另外的应试者们见着很是惊奇,他们有中年的有年轻的,但无一不是男子,见着这般年纪的姑娘出来露面谋生,还是账房先生。
有不信,有轻视,有惊讶,又鄙夷,然而穆宜华却没有在乎他们的视线,走到冯三叔三人面前行了礼,笑道:“掌柜的好,我来应征账房先生。”
“小姑娘识不识字啊?这儿可不是你嬉闹的地方,若是钱财不够花了回去找你家相公啊,叫你出来抛头露面算是怎么回事?”其中一应试者看见穆宜华纤瘦的模样便不将她放在眼里,嘲笑道。
秋露一听这话颇为不满:“那我也是女子,照您这话,玉衡当我是不是也不该呆着?”
那人见秋露发话,觍着脸笑道:“那秋掌柜您是又能耐的,这天底下有多少女人能像您这样呢?”
呸!秋露在心中啐了他一口,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再继续发作。
冯三叔瞧了那人一眼,嗤笑一声,摆手道:“刘邦发迹前不过一泗水亭亭长,韩信□□之辱,司马迁腐刑难逃,但终究都是成了大事之人,可见这世间英雄有的是出身低微受非人磨难之人,只要志向远大,见识广博,必有腾飞鸿鹄之日。做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眼界、见识、能力还有诚信,这位丈人输了前头两样,那后面的,也不必考究了吧。”
冯三叔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在场应试之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方才讲话那人也想不到随口之言竟是让自己错失了这次机会,秋露瞪着他,没好气:“今日天气炎热,还是劳烦你跑一趟了。”
那人红涨着脸,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抬头却见冯三叔面色不霁地盯着他,后脊背一凉,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冯三叔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让冯子年将账册搬上来。
“这些是新抄的陈年旧账,半柱香的时间,看你们能算多少,越多越对者胜出。”
店中无人言语,只有算盘拨动的当啷声。穆宜华先是将正本账册前后翻阅了一下,这本账分为十二月,每日记上物品转手与收购的名目和价格,月底结余盈利。半柱香,看这账本的厚度,她能算到四个月的。
拨算盘与她而言可是太容易了,对着明细一个个算下来不是难事,只要稍微仔细一点,常年算账之人大都不会出错,可若真是这样,冯三叔设这一关卡的意义又何在呢?
她边算边瞟那些物件儿的名字,有好有坏,只一样东西瞬间撞进她的眼睛里——白玉玛瑙璎珞,进价十五两,出价二十五两。
穆宜华没多想,顺手在那儿圈了一下。
冯三叔眯了眯眼,将目光瞥向站在一旁的秋露:“有没有做掩耳盗铃之事?”
秋露倒吸一口气:“万万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
半柱香燃尽,检验试题,剔除三人,还剩下三个。
冯三叔将几人的账册拿起来端详,点评道:“李师傅和张师傅是老师傅了啊,算得是又快又准。穆娘子虽年轻,但是这算数也是顶好,只是效速上略逊一筹,不过……有一件事你们三人中只有穆娘子发现了。”
他举着账册上穆宜华画出来的那个圈:“这笔出账是错的,白玉玛瑙璎珞,不管这件东西做工有多粗糙,但是只要有白玉与玛瑙这两样东西,它的出价就不可能只有二十五两。”
“这种姑娘戴的东西我们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另外两个师傅开始抱怨,“再者说了,若是在寻常日子里,那我们全部算完还是会回头看一遍的嘛。”
冯三叔也没反驳,只笑道:“两位师傅言之有理,不过二位也不必心急,我们还有第二轮比试。要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眼光是最最重要的,收上来的是寻常物件也就罢了,若是主顾说他们的东西是秦代的,是汉代的,是唐代的,那我们这双眼睛可就要看仔细了。”
冯子年搬出店中的几件器物放在当中,分别是一个香炉,一件银香囊,一件双鱼玉佩和一卷未展开的画卷。
“这几样东西,有古时候的也有现在的,有作伪的也有真品的,就看三位如何甄别了。”
那两位老师傅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穆宜华。穆宜华站着不动,伸手示意他们先去:“两位老丈人先请吧。”
张师傅心一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几步上前俯身查看,他端详一会儿,指着双鱼玉佩道:“这个是唐代的,是不是?”
冯子年笑着摇了摇头,张师傅不甘心地还想再试试,李师傅也上前细看,又指着香炉道:“那这个是汉代的。”
“你确定?”冯子年反问。
“我确定!”李师傅突然自信,“这个就是汉代的,而且是个真品!”
穆宜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又觉失态连忙捂住了嘴巴。
“你笑什么笑,有本事你来认!我就还不信你一个小娘子见识还比我们多!”
这话刺耳,听得穆宜华心中不悦,她上前一件一件器物过目,看了一圈,仰起头来,嘴角带笑:“这香炉确实汉代的,不过是作伪的赝品,这银香囊确是唐代真品,而这双鱼玉佩应当是现在寻常女子的饰品吧。还有这副画……”
穆宜华看向三人询问:“不若将这画打开来,让我瞧瞧?”
冯三叔应允,秋露与冯子年二人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展开。
画卷偶有残破,似是被火燎了,穆宜华盯着画中人,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生气,徒留一副躯壳立在那儿。
“穆娘子,穆娘子!”冯子年喊她,“你怎么了?”
穆宜华吸气犹如回魂,她艰难地笑道:“这画是前几年刚画的。”
冯三叔听罢,心中惊讶又赞许,这女子衣着普通,可眼光却如此狠毒,一眼定乾坤,每一件的底细都被她摸得清清楚楚。
“敢问穆娘子,是如何一眼甄别的?尤其是那个香炉,这可是我们这儿一等一的作伪高手做出来的。”冯三叔真是太好奇了,饶是鉴宝老手的他,也不敢一眼下定论。
穆宜华面上无甚波澜,甚是谦虚地说道:“妾身不懂鉴宝,只是曾经出身富贵之家,觉得这东西……和以前家中放着的,不一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