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俗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也拦不住。
春儿也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了,这个年纪的女子想要嫁人太正常不过。人要走,穆宜华也留不得。
在汴京时,她其实一早就给春儿准备了嫁妆,她陪她十余载,虽说是主仆,但情义早已同寻常姐妹一般,穆宜华想要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天灾人祸挡不住,他们的万贯钱财覆灭在那场塌天大祸里,就连一点点嫁妆钱也没能抢救出来,如今想要给春儿一点点东西,也只能从陈家送来的聘礼里挪一点钱去置办。
在她以为自己能成为皇妃的日子里,她盘算着能将春儿嫁给齐千,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一样都不能少,可现在与人讨价还价到口干舌燥也只能买一条半支的璎珞与珠钗了。
陈家很急,在穆宜华松口后的第三天便将人接了去。陈家确是富贵人家,流程虽草草,但出手大方,给了春儿五十两银子。除却置办嫁妆,还剩下二十两,穆宜华留了五两银子用作看病和房屋修葺,剩下的全部都塞进了嫁妆盒子中。
春儿穿着一身殷红色的喜袍,半撩着盖头在外面等穆宜华出来。穆宜华捧着盒子走到她面前,相顾无言唯有泪凝眸。
她将盒子递给春儿,嘴中苦涩:“去了陈家,其余都是次要的,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如今我确实没什么本事了,但是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回来告诉我,有个人说话总比没有的好。”
春儿已然泣不成声,她上前几步一把拥住穆宜华,伏在她的肩头抽泣:“大姑娘……你一定好好的,你若是过得不好,比我自己下地狱还难受……”
穆宜华伸手擦去她面上的泪,吸了吸鼻子笑道:“新娘子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去了夫家才能过好日子。”
春儿抽噎,抬头凝视着穆宜华:“穆府十余载栽培,大姑娘待我如亲人,春儿……感激不尽,惟愿今后大姑娘与小公子事事顺遂,皆得所愿。春儿在此……拜别。”
她退开一步,郑重而虔诚地向穆宜华跪下叩首,了却这一世主仆之情,姊妹之意。
夏日斜阳,春儿坐着陈家的小轿子离开,长街逶迤,再无身影。
街坊邻居们见状纷纷道喜,又听闻是清湾巷的陈家,道喜声中又渐渐地掺杂了一些歆羡与嫉妒。
“陈家好啊,真的好,就是那个大娘子嚣张跋扈了一点,但是架不住陈家公子人好啊。若是我女人能嫁过去,就算是做妾我也乐意啊,总好过跟着我一直待在这穷酸地方吧!”
“嗐,你就别想了,人陈家就算是纳妾要的也是知书达理识字之人,你们家谁认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妄想嫁入陈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众人在喧嚷中散去,独留下穆宜华一人立在夕阳中暗自神伤。
他们都觉得这桩姻缘好,竟然都觉得好。可是他们不知道,她的春儿原本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
暮色四合中,穆宜华轻叹了一声,收拾收拾赶往阿山家中。
穆长青已经能够下地,他在阿山的搀扶下艰难地练习着走路,稍有不慎牵动伤口便疼得龇牙咧嘴,扶着墙直抽气。
穆宜华顺路在街上买了三四两的鸡肉带来,卫兰高兴坏了,一连做了好几道菜,四人围坐着喝起了薄酒。
与其说是酒,喝起来却像是水,可卫兰阿山饮得尽兴,双眼笑得迷蒙,如同喝醉一般。
卫兰开口道喜,又感慨道:“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还能嫁进那样好的人家,我若是识字就好了。”
阿山听这话有些拈酸吃醋:“怎么嫁给我就不好了?识了字,你也嫁有钱人去了是不是?”
卫兰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我是说,识字了我就能干别的活了,哪还会像现在这样,只能帮人缝补浆衣卖茶饮子……”
她又转头问穆宜华:“穆娘子也识字的吧?”
穆长青觉得这问题问得好笑,仿佛在瞧不起穆宜华似的,他立马抢答:“我姐姐可厉害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就没有她不会的,若是个男子,怕是早就中进士了。”
那二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愣,卫兰猜到了一点什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又问道:“穆娘子……你们以前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吧?汴京出来的,莫不是……”
皇亲贵胄?朝廷重臣?
这些话他们不敢猜,却又隐隐觉得自己猜对了。
可穆宜华没有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她只是轻轻一笑,面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凄苦:“任他泼天富贵缠身,到头来还不是两袖空空?一条贱命苟且于世已是幸运,谁还会在想从前?更何况从前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如今看来,还真是比不上现在桌前的三杯两盏淡酒,家人亲朋平安在侧。”
穆宜华笑着举起酒杯,虚虚一敬,提了一句:“今日是我妹妹春儿的大喜日子,我没能力给她办场酒席,就让我们遥祝她凤凰于飞,梧桐相依,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吃完饭喝完酒,穆宜华将半个残废弟弟穆长青接回家,隔壁的小黑也正巧下了赌局刚回家,看见他们这狼狈样,又起了犯贱的心思,晃晃悠悠地蹭过来,倚着门墙笑道:“哟,这是怎么了?让人给打了?”
穆宜华懒得理他,开门就要扶长青进去,小黑看自己被忽视,反倒更加猖狂地说起了风凉话:“我听说今早春儿姑娘被接到陈家去了?哎哟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本来是给穆娘子你准备的这么个人。那陈家公子啊人是个好人,成婚多年,大娘子一直未有所出也没有纳妾,只可怜上个月去了趟西南,好像是受了什么瘴气,被那儿的蛊虫咬了一口,回来就生病高热,大夫说怕是活不长久。
“我看你那心高气傲的样子,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嫁给陈家为妾,到时候你为了钱,还不是便宜了我?不过没想到啊,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为了钱让你妹妹去受苦了……年纪轻轻的就让人跟你一样做寡妇,你可真是狠心。”
说者无意,小黑本也只是赢了赌局心情舒畅,随口说出实话就当讲故事,不承想听者有心,这一连串的话犹如刀子一般一下下扎在穆宜华的心上。她转头瞪着小黑,直问道:“你说什么?陈家公子活不长久?”
小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对啊,传闻中西南苗族的蛊虫不是很厉害的吗?被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能活命?”
穆宜华没有说话,她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即将破碎的瓷瓶,只待人轻轻一敲便会支离破碎。
小黑看她不对劲,又想起这女人发起疯来的狠劲,心里发毛立即要躲开,谁知被穆宜华一把揪住衣领。他迎上她骇人的目光,犹如暗夜中伺机扣杀猎物的野狼,吓得他腿肚子一哆嗦,腹下一紧,险些尿了裤子。
“你你你……你瞪我做什么?”小黑强撑着脸面,“又又又又不是我让她……她嫁过去的,不是你你你让她嫁过去的吗?”
穆宜华还是沉默,但是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头,像是下一刻便会举起砸向小黑。
穆长青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强忍着痛拉住自家姐姐的手,但又实在怕自己现在的身子骨根本拉不住。忽然一旁窜过来一个女人,攥住穆宜华的手将她与小黑直接拉开。
多日不见的巧娘惊恐地看着二人,压低声音唯恐吵着街坊:“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还要打架了?”
五爷抱着熟睡的孩子不知何时也出现在巧娘身侧,看二人剑拔弩张上前将小黑拉开。小黑觉得自己面子上过意不去,还要回头骂几句,被五爷薅着脑袋摁回家中。
巧娘让五爷先将孩子抱回家中,自己同穆宜华进了屋。事情原委详细托出,听得巧娘也不禁落泪:“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老天爷真是不把我们当人,日子已经这么苦了,他还要再撒一把盐!就非得让我们死人他才甘心是不是!
“这小黑也是天杀的狗东西,什么事情不好偏去做什么,雪中送炭不懂,趁火打劫倒是学得精巧!要我说春儿姑娘这一遭,天灾只占三成,他那人祸足足占了七成!呸!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狗玩意儿,迟早让他知道厉害!”
巧娘嘴皮子功夫实在厉害,骂了半柱香的时间,听得穆宜华都觉得解气,末了,她又问穆宜华:“如今家中可还有短缺?需要我帮忙吗?”
穆宜华摇了摇头:“你孩子的病……”
巧娘略有轻松地舒了口气:“我这几日没回来就是因为孩子的病,那日我去医馆看他,竟突然高烧,那儿的大夫说怕是没救了。我只好抱着他跑了一家又一家医馆,恰好碰见五爷因为飓风出不了海,他就帮着我一起给孩子看病。孩子的一条命终于是捡回来了,也多亏了五爷帮忙,不然……就算是请到了医仙,我怕也是没有那个钱财去救他。你说钱这种东西……人人都说它是身外之物,可若是没了这身外之物,我们连命都没有了……穷,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
穆宜华半晌没有说话,一会儿只是凄楚地笑起来:“是啊……真是,太可怕了。”
巧娘又安慰她:“你也别太忧心了,春儿选择嫁去陈家,也是为了你和长青,只有你们俩将这病养好了,才对得起她这份心意啊。何况,没准这陈公子的病有转机也说不定呢?我觉得你们家的人有福相,能从北地逃出来的人都有福气,老天爷不会让你们白白逃出来的。”
这话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穆宜华望着桌上一灯如豆,半晌将眼神瞥向巧娘,轻声问道:“五爷他……在赌场有认识的人吗?”
巧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照实回答:“有一些兄弟,怎么了?”
穆宜华看着她,说道:“能不能请五爷,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