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六月,江南黄梅时节,阴雨连绵,多月不见天光。明州小巷子中一间破旧矮小的屋子外正烧出簇簇浓烟,春儿搬了张小矮凳坐在外头煎药,时不时将眼睛往里看看。
晦暗狭小的房屋内,一瘦削羸弱的女子正躺在床上难耐地喘息,她面色惨白,嘴唇乌紫,不住地咳嗽。一年轻男孩蹲在床边,拿着干净的帕子轻轻地捂她的嘴,眉头紧蹙,等女子咳嗽完,便连忙将帕子拿来看,看见已没有了血丝,这才放下心来。
他转头朝外喊道:“春儿姐姐,姐姐她不咳血了——”
春儿喜形于色,连忙从外跑进来凑到穆宜华榻前询问:“大姑娘,您现在觉得如何?”
穆宜华又眯了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睛道:“好多了……只是肺还是有点疼……”
春儿心疼得皱眉:“从我们住进流民所便开始咳,定是从那儿染了什么疫症了。等明儿我再去找大夫来,让他给我们开个好一点的方子!”
“不要……”穆宜华气若游丝,“我能熬,能熬……”
春儿连忙拒绝:“这病可不能熬,我们好不容易从汴京那死人堆里活下来,可不能折在这小病上!哎呀算了不等了,我等会儿就去!”
穆宜华用仅剩的力气抓住春儿,她摇摇头:“不许去……我能熬,给我喝水就行。我说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穆宜华知道,他们已经没有盘缠了。
从汴京带来的那点金珠银珠早已是强弩之末——先不说这一路下来有多少知道他们是逃难的,便狮子大开口,过路费是往平常的三倍四倍的叫,若是能保平安也就算了,但北方战乱,山中的劫匪便也不太平,常常出来作乱。好在船老大与他们相识,只是让船上的乘客每个人交点孝敬钱,便也就放过他们了。穆宜华三人穿着朴素,又灰头土脸的,众人只当他们是可怜的逃命流民,并没有翻看包裹多加为难。
可若是他们翻看包裹了,便会发现这几人才不是什么可怜人,那对藏在深处的金凤钗能保整个寨子吃上一整年。
他们颠沛流离月余,船只终于停靠在了明州的码头。
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曾经的自己来到这里已是狼狈,再次登上这片土地,竟是成了逃难流民。
明州的一切都没有变,繁华的街市,热闹的码头,温暖的春风,秀美的江南,真正改变的只有他们。
他们被衙门安排在了流民所,这是穆宜华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一整间大通铺,男女老少乌乌泱泱挤在一窝。男女分房,穆长青不得已与她们分开。春儿寻了一处还算干净僻静的地铺将东西收拾好,四下看了看,只见不少人望向他们,吓得穆宜华连忙将包裹揣进怀里。不多时,衙门放饭,众人闻讯一拥而上,将饭桶边上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举着手中的碗奋力地朝桶边伸去,大声哀求:“给我一勺……求求你,给我,给我一勺……”
穆宜华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她难倒也要像他们一样去乞讨吗?祈求别人给予一点吃食,给予一点怜悯以求自己能够活下去?
她本以为能逃出来,她就已经越过了人生当中最大的坎坷,可如今看来并不是。
穆宜华就眼睁睁看着粥桶里的吃食一勺一勺地盛进别人的碗中,而自己两个像样的碗都没有。
“大姑娘。”春儿轻轻喊了她一声,将一碗热粥端到她面前,“你饿了吧,快吃。”
穆宜华失神地看了眼春儿,将目光移到那碗热粥上,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下。她接过碗,“咕咚咕咚”得喝了几口,将剩下的半碗粥重新递给春儿:“你喝。”
春儿笑着摇摇头,起身走到外头,将剩下的半碗给了站在人群外围怎么也不敢进去的穆长青。穆长青连忙接过喝了几口,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下嘴巴问道:“春儿姐姐你吃了吗?”
春儿笑笑:“我没事,你先吃。”
穆长青摇头:“剩下的你吃,我扛饿,我没事的!”
春儿迟疑半晌,叹了口气将剩下的粥底喝完。
一阵酸涩涌上穆宜华的心头,她屈膝靠在墙角,双手紧紧地揪着膝上布料,抿唇不语。
“娘子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吧?”身边的一个老妇人观察他们半晌,缓缓道,“大家都一样……这流民所有多少人是因为战乱才住进来的?以前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姑娘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也在所难免,不必自责。好在你还有家人,不像老身……”
老妇人眼神混浊,脸上的皱纹如同年迈的树皮褶皱,她叹了口气:“家里人都死了……本来都快到明州了……可是竟然在路上得病死了……我的儿子儿媳还有我那个小孙女……全都没了……”
许是眼泪已经流干,她没有再哭,只是一遍又一遍懊悔地诉说着她的苦难,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消减一点她的痛苦。
“姑娘你呢?你是从哪儿来的?”老妇人问她。
穆宜华初到明州时,看见这里的人仍旧幸福的生活着,说她心中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们受了这么多苦难,家破人亡,而你们却依旧笑得这么开心?
是以她不愿意同旁人提起她的过去,她在汴京的遭遇,她说了无非就是得到一丁点儿同情与怜悯,倾听之人永远都不可能感同身受,那暗无天日的两个月,那亡命天涯的时光,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个惊险刺激的故事,听过便也只是听过,流几滴眼泪,明天的日子照样过。
可眼前的老妇人不一样,他们是同类人,她听得懂。
“我是从汴京来的。”穆宜华声音轻浅,却带着浓浓的伤感,“从汴京逃出来的。”
她难得地倾吐心声,将自己沿途的艰辛说与他人听。老妇人像个长辈一般,开导着她,理解着她。
穆宜华问:“婆婆,您觉得我能在明州生活下去吗?”
老妇人笑回道:“你还年轻,自然是可以的。”
穆宜华接话:“若是我过得好了,我去找您,让您跟我一起过好日子。”
老妇人笑着说好,然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一口冷饭吃死了。
衙役命人将尸体抬走,众人只是看着,叹气说一声“人老了真是不由自己”便又自己去干自己的事了。
穆宜华也没有哭,她替老妇人收拾了一下东西送到衙门,回来时恰好碰上衙门放饭。她定定地瞧了一会儿,拾起老妇人的碗洗了洗,学着众人的模样挤进了人群,将碗伸到衙役手边,张了张嘴,艰难开口:“给我一碗粥吧,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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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给有携带原户籍的人办理了明州的户籍,穆宜华从包裹中拿出三张皱皱巴巴的汴京户籍递上去。衙役多看了几眼,又看了看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将三张明州的户籍递给她。
他们终于从那间流民所中出来,明州街道宽敞亮丽,可他们却不知何处可去。
穆宜华用手中仅剩的银珠买下了一间小屋,曾经她只在书中学习过什么叫“陋室”、什么叫“茅屋”,如今亲眼所见,只觉古人所言非虚。
但他们买的屋子至少比杜甫笔下“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要好点——穆宜华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了。
只是这房子便宜,住的巷子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三教九流常聚之地,暗娼暗赌常有之。穆宜华只当眼不见为净,白天出去做工,晚上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就不信麻烦事还能找上来。
可人倒霉起来连喝水都塞牙缝,屋漏偏逢连夜雨,穆宜华也不知从哪里过了病气,从流民所出来后便病倒了。大夫来瞧,说是寒邪侵体,忧思过重,恐是江南多雨水土不服引起。如今明州进入雨季,怕是要一月余天气才能放晴,期间要按时吃药,注意保暖,忌寒凉之物。
春儿一一听命,但服药已久仍旧不见好,穆宜华也没有其他大病,只是嗜睡怕冷,大夫又来瞧,只说让她不要一直躺着,多起来走动,多晒晒太阳。
穆长青听完这话一边送人走,一边在心中暗自腹诽:这样是有太阳还用得着你说?
可好巧不巧,第二天雨偏就是停了,三人开心得药也不想煎了,就排排坐在屋前,享受难得的阳光。
忽然,一颗石子滴溜溜地滚到面前。穆宜华倚着春儿,吃力地睁开眼,只见墙头趴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肤色黝黑,发髻歪斜,不修边幅,就呆愣愣地趴在墙头看着穆宜华。
这个眼神她熟悉,当初金人看见她也是这种神情。她立即起身,转身走了进屋。
是夜,穆宜华在春儿服侍下喝完药,忽然听见院子里起了争执之声。
穆长青拿着扫帚冲院子墙头边挥舞边大喊:“你给我下去!你给我下去!”
白日那男子仍旧趴在墙头,拼命地抓着扫帚头:“别打我别打我,我又没做什么事,凭什么打我!”
“那是因为你想做但是你没做!你若真心无事,何必大晚上的趴我们家墙头,你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我呸!我有鬼?我有什么鬼?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大晚上的不睡觉呆在院子里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等大家都睡下了去行偷窃之事!”
“你放屁!你恶人先告状!”
“我恶人先告状?怎么,你们家是有仙女还是有宝贝?我还那么稀的看了?”
“你滚!”穆长青朝他狠狠地杵下去。只听见隔壁院中“噗通”一声,那人摔了下去,“哎哟哎哟”直叫。
穆宜华连忙起身,叫穆长青锁好门赶紧回屋。她将屋子的门窗尽数锁好,又将桌案挪过去抵住门板,放了个碗盏在窗棱上。
三人吹灭了蜡烛,屏息凝神地听院子里的动静——那人应当是暂时放弃了,院子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穆长青将压箱底的长剑拿出来抱着睡觉,又让穆宜华春儿去里间睡,自己守夜。
可穆长青究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穆宜华并不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面对。是以三个人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
那人好几日没有作祟,本以为他也是再不敢来,谁成想一日夜里,又有石子不停地扔在了窗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