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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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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宜华并跑不了多远,她迷失了方向,那群金人将她团团围堵在死胡同。

    他们下了马,咧着一口黄牙向穆宜华逼近,发出一阵阵瘆人又恶心的笑声。

    他们的目光赤裸直白,好似已经将穆宜华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掉了一般。

    穆宜华心里害怕极了,她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她也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了,但是能救下一个是一个,能有一线生机就不算白死。

    她拔下头上的发钗,紧紧地攥在手中,眼中犹如火焰灼烧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金人——就是这些人害死了他的父亲,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汴京城伏尸千里,这群地狱恶鬼,人间阎罗!

    杀了他们!能杀一个是一个!穆宜华!能杀一个是一个!

    一个疯狂的念头充满了她的头脑,让她这个从未见过血腥风雨的闺秀将发钗隐在袖中,对着金人们笑了笑:“你们不是在找穆宜华吗?我就是。”

    金人惊愕,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不相信你们就拿出画像来比对一下,看我是不是。”穆宜华发丝衣襟凌乱,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们比对一番画像,看穆宜华确实与画上之人有几分相似,笑着收起画像逼近她近前,一把擒住她的下巴就要亲上去。

    啪!

    穆宜华一个巴掌甩了过去,恶狠狠道:“我是你们王爷要的人!你们竟敢……啊!”

    穆宜华被推到在地,被甩了巴掌的金人恼羞成怒直接将她扑倒,对着她的脖颈啃咬起来。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穆宜华嘶声叫喊,可她的叫声非但没有换来停止而是让围观的金人愈加兴奋,整个人面红耳赤,眼露鼠光。

    他们催促着那个人,让他快点,好让自己也尝尝宋人女子的味道。可突然间,那个伏在穆宜华身上的男人却不动了。

    温热的鲜血留了穆宜华满脸,淌过她的眼睫鼻梁和嘴唇,整个鼻子都是血腥的味道,可穆宜华却不觉得恶心,她只觉得畅快与解脱——她杀人了,她把发钗直直地刺进那金人的脖子,血液不留丝毫情面地喷溅而出。

    她讲它□□又刺进去,□□又刺进去……

    金人望着眼前的景象根本不敢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竟能有这般勇气与蛮力,一下怒从心中生,破口大骂,举起金刀就要朝着她的脑袋砍去——

    陡然间,金刀应声而下,与之一起滚落地上的还有金人握着刀柄的一双手。

    又是一刀从后穿刺而来,直至心脏。

    不过一时,已有两人毙命。

    穆宜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左衷忻骑着马,不复往日儒雅得体,一身玄色劲装,一手持缰一手持剑,居高临下地看着余下唯一一个金兵。

    那金人二话不说便提着刀向他冲过去,左衷忻提手格挡,力量不足灵巧有余。穆宜华惊讶之余,连忙往一旁躲闪,四处寻觅武器,终于让她在草垛中找到一个铁耙,她扛起来就往那金兵身后冲去,一下子扎紧那金兵头盔后帘。

    左衷忻瞅准机会,抬腿就是一脚,穆宜华连忙向旁躲闪。他举起长剑穿过金兵的下颚直接刺了进去切断他的喉管,鲜血从他的口腔中涌出,金兵的眼睛顿时混浊无神,口中还在念叨着什么,左衷忻又切进去一寸。

    终于,那金兵断了气。

    一切结束,穆宜华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如此冰冷无力,口鼻中的血腥味如此刺鼻恶心,他连忙捂住嘴巴跑到另一边去呕吐,身后一阵阵发着虚汗。

    左衷忻没有多言,递上一块帕子便将她拉走。

    “左郎君……左郎君我们去哪里?”

    “我送你出城。”

    “不……长青还在那里……我要去找他……”

    左衷忻一把将她扯回来:“那里已经不能回去了,金人已经开始包围洗劫,你回去了别说找人连命都没了。”

    “没有就没有了!若是连长青都死了,那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穆宜华眸中含泪,用力地要挣开他的手,“左衷忻你放开我!”

    “那你要让你们穆家的人都死在这里是吗?你觉得值得吗?”左衷忻怒火中烧,他神色严厉,语气冷肃,“还有,你觉得你回去只是简单地被砍死?你以为我为何要传信于你?因为完颜宗息向宋廷索女的那份名单里有你的名字,他们要你去替你父亲赎罪!你以为金人那样蛮夷之族会善待你?今日将你送给这个大臣,明日将你送给那个将军,穆宜华,试问你自己承受的了吗?”

    左衷忻见她面色铁青,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语气过重,又软和下来:“你也别担心,你们方才是不是躲在堆草垛的那个巷子里?我方才经过,有两个草垛垮塌,想来长青他们已经跑了。你如今拼命逃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与他们相遇。”

    穆宜华眼睛瞬间亮起来:“当真?”

    左衷忻将手伸给她:“跟我走,我带你出城。”

    -

    穆宜华从没觉得汴京城这么可怕过,哀嚎遍野,血流成河,随处可见被开膛破肚的尸首和残破不堪的遗体,乌鸦与苍蝇盘旋在它们周围,尸体开始腐烂,恶臭地味道弥漫在昔日繁花似锦的御街上。黎明即将来临,而如今没有晨钟暮鼓,也没有辛勤的摊主起早贪黑支着小铺子经营吆喝,没有百姓们人来人往讨价还价。

    金人烧杀掠夺一个晚上,抢得盆满钵满,骑着大马摇摇摆摆地往营帐走去。落在后头的骑兵们手上还牵着一个麻绳,顺着麻绳望过去,是一长串被束手束脚绑着脖子的女人们。

    她们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发髻凌乱,眼中无不惶恐惊惧。

    “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金人挥鞭而下,啐骂道,“一群‘两脚羊’……谁要是走的慢,等会儿就先吃了谁!”

    人群顿起惊慌哭丧,听得人心烦意乱,一金人骑兵怒目而视,挥刀恐吓,人们连忙噤声,只敢麻木地往前走着。

    穆宜华与左衷忻躲在小屋子的柴火堆中,于人群中赫然望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是安柔与清河。

    安柔已经显怀,她身上还穿着帝姬华美的衣袍,发丝披垂,双手拼命地护着自己的肚子。她身后的清河也是神色颓败,还有后头一串的后宫妃嫔朝臣女眷,不敢细数。

    穆宜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国朝最尊贵的女子们都在了这里,她们要么有着惊世绝伦的才情美貌,有么有着名动天下的家世背景,她们本应该在芳园乐窝里过着平安祥和的生活,可如今却被充做金银进贡给金人,沦为阶下囚,刀下肉。

    而她穆宜华,本也会是她们其中一员。

    左衷忻从后捂住她的眼睛:“别看了。”

    穆宜华的泪水涌出,浸湿了他的手:“她们凭何遭受这样的罪过……那群朝臣们治理不善,为何要让我们女子来替他们顶罪?为什么?她们被送给了金人,又如何会好好下场?金人又如何会善待她们?还有,还有安柔……她都有身孕了,他们还要她……这群罔顾人伦的蛮夷畜牲!”

    左衷忻沉默地拉着她离开:“金人贪得无厌,不可能只来这一次,等他们把东西收拾好必定还会进城洗劫,我们一定要趁这个时候离开。完颜宗息找不到你的人必定会派人仔细在城中搜查,若是到时候全程搜捕,我们要想再逃出去就难了。白天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等到了夜里再走。”

    二人寻了间略显破败的茅草屋一直躲到深夜,左衷忻从房中的米缸里艰难地拘出一捧碎米,和着雪水,烧着房顶的稻草煮了一点点稀饭咽下裹腹。到了子时,方才启程。

    夜里又开始下起了雪,左衷忻先出去探了探路,半晌折返带上穆宜华一起走。

    各条小巷子里有路过巡逻的金人士兵,隔着几条街还能听见持械争斗的响声,黑暗中路面看大不清,他们险些踩到横在路面上的尸体。野猫野狗成了路上最霸道的东西,争抢着腐肉嘶叫打架。

    他们小心翼翼缓慢前进,已然能望见远处的新曹门。

    但金人把手森严,城墙上,城门中都有守卫看着,根本出不去。

    左衷忻当机立断,带着穆宜华转身朝巷子深出的房屋走去。

    “这一片屋子都是临山而建的,再往里走就能找到山脚下的屋子,若是没人,我们稍作修整便爬山逃出去。”

    夜里寒冷,穆宜华双手双脚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但她不能拖后腿,听见左衷忻说这句话后好不容易反应了一下,点了点头。

    左衷忻回头看她,就着月光仔细地端详了她一阵:“还能撑住?”

    穆宜华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能……”

    左衷忻没有说话,拉着她的手找了间屋子进去,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四下翻找有无残存的吃食。可金人搜刮得太干净了,连一丁点儿馒头渣子都没有留下。穆宜华的嘴唇已经冻的发紫,他们尚在城中又不敢贸然生火,一时间骑虎难下。

    巷子里有攒动的火光渐行渐近的声音——是金人又来了。

    穆宜华连忙从床上起来喊左衷忻:“左郎君,我们快走吧,金人又来了!”

    左衷忻好不容易从地上翻找出两根干瘪的地瓜,听穆宜华如是说,连忙起身牵着她从后门跑去。

    这一片房屋的后门就临靠着山脉,而这山脉就连着汴京城郊,只要翻过这座山,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左衷忻于黑暗中找到进山的石阶,他扯下束袖的带子,在自己和穆宜华的手腕上各缠上一截。深夜深山,必定是虎狼环伺,可他们没有办法,身后的人比身前的豺狼虎豹还要可怕成千上百倍。

    虎狼吃人是为了生存,而那些人杀人只是因为有趣。

    -

    山越高越冷,走到半山腰时,天上又下起了雪。

    穆宜华强撑着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左衷忻身后,她已然有些坚持不住,想喊他停一停,确实发不出声音。

    前头的左衷忻用长剑支撑着雪泥,努力在黑暗中辨别方向,突然他感到左手一沉,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摔倒,连忙扭头去扶。

    穆宜华整个人软到在左衷忻怀里,左衷忻连忙去解绑在二人手腕之间的带子,将她打横抱起,四处寻觅,终于找见一处山洞将她抱了进去。

    外头的雪混杂着雨水越下越大,二人的衣衫皆被打湿,贴在身上分外难受。穆宜华微睁着双眼,有气无力:“对不起左郎君……是我太没用了……”

    左衷忻也不忌讳了,抬起手就用衣袖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还用手背试了试她脸颊额头的温度,舒了口气:“没有发热,还好还好……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外头寻一些柴火。”

    穆宜华一把拉住左衷忻的手,她十分不安:“就……就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左衷忻知她害怕,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你别怕,我就在附近,很快就会回来的。”

    穆宜华还是不敢撒手,左衷忻笑着想抬手揉他的脑袋安慰,可却在半空中停下,良久才轻轻拍了拍:“我走了,很快回来。”

    左衷忻很信守承诺,确实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回来时,他的头发已经湿透,额前细碎的发丝挂着水珠,眼角也被冻红了一圈,他呼着热气,将一捆还算干燥的柴火丢在洞中。

    “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便将几根细的折断堆叠在一起,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打开在空中甩了甩,一小撮火苗突然冒出来。穆宜华凝视着那火苗点燃了柴堆,连夜行路的寒冷终于被驱散——她感到一丝温暖。

    天色渐渐明朗,雨雪也终于停了。

    左衷忻将那两根地瓜埋进火焰下的草木灰中,有用长杆子支起一个架子,将自己的衣服挂了上去形成一个屏障,转身走到了洞口。

    他用稍大的声音朝里说到:“你把衣裳脱下来烘烤一下吧,等会儿着凉了。我就在外头守着,你别担心。”

    穆宜华面颊红了红,但她也知道如今不是拘于小节的时候,轻声答应,便扭过身去解腰带。

    外头的衣衫湿了不少,但好在很厚,里衣并没有渗透。她用木棍挑着外裳在火堆旁边烤着,也将头发散了下来,用手指随意梳整。

    山林见不时传来几声狼嚎,听得穆宜华心惊。她有些担心在外头的左衷忻,她轻声喊道:“左郎君。”

    左衷忻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忙回头,却见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到映在自己的衣服上,他神思一怔,连忙回头。

    “左郎君,外头太冷了,我方才还听见了狼叫,你不如进来吧?我衣裳也已经换好了。”穆宜华边说边将烘干的衣服穿起来。

    左衷忻闷声应道,拿着长剑起身走了进去。

    屏障内的世界是暖和的,穆宜华坐在地上仰头看见他,笑了一下。她还没有将长发束起,面颊未施粉黛,颇有柔弱温顺之感。左衷忻不敢细瞧,坐在了她的身边。

    穆宜华稍微挪了挪位置,让他能够更加方便地烤火。她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突然牵扯到脖颈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左衷忻立马紧张,倾身上前查看:“怎么了?哪儿疼?”

    穆宜华揉了揉脖子,有些难为情:“脖子……许是被那个金人咬的……别,别看了……”

    被人轻薄已是难堪,难不成还要被人仔仔细细地看这伤才行?她不愿意,她觉得耻辱。

    左衷忻看她神情,知她心中所想,没有再追问,只是问道:“没有流血吧?”

    穆宜华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疼。”

    左衷忻没再有动作,只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上的地方,手上的木枝不知何时已被折断。他连忙垂下脑袋,换了根木棍将埋在草木灰下的红薯畚出来,稍稍凉了一会儿,将较大的剥了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摇了摇头推给他:“我吃不了那么多,左郎君还是你吃吧,我吃小的就行。”

    左衷忻没有推辞,二人对着面前明亮的火焰,无言地吃完手中的地瓜。

    清晨的山林很是寂静,他们又活过一夜。

    “谢谢你,左郎君……”穆宜华蜷缩着身子,耷着眉眼,眸光中没有神采:“谢谢你……”

    左衷忻看着她,没有说话。

    穆宜华心头觉得很是悲凉凄楚,可眼中却没有眼泪。许是因为这个结局她早就已经在心中演练千百遍了,在那几十个被金人包围的日夜中,在父亲离世三哥远走的日子里。

    如今的她只是有点难以接受,仿佛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就是梦一场,等天亮了,梦醒了,她还躺在她汴京穆府舒适的大床上,清晨起来,能听见丫鬟扫洒的声音,春儿张嬷嬷起来喊她起床为她梳妆,穆长青吵着叫着要上街,一切都是那么平凡祥和。

    可现在她身着寒衣,身在林间,后路不可退,前路亦难明——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她埋首于双膝之间,冷静多会儿才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方才开口问道:“左郎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左衷忻拨弄着火苗,又添了一把柴:“我去了穆府,但是等我到的时候,金人已经在搜刮了。我听他们颇为恼火,许是因为没有找到你。然后我又出门找你们,我记得我此前同你们讲了若是要跑就往新曹门跑,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听我的,但是我也只能赌一把,没想到我赌对了,在那里找到了你。等逃出去后,你打算怎么办?”

    穆宜华垂眸:“我不知道……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在包裹里,我从草垛里引开金人的时候,把包裹给长青了。若是找不到长青,或者他……”穆宜华不敢往下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亲人不在,我活在这世间又有何意义?”

    左衷忻听见这句话,肩头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他抬头看她:“去明州吧,如何?”

    “明州?”穆宜华望向洞外天际,“好远啊,好远的地方……”

    “江南鱼米之乡,风景秀美,人杰地灵,你还在那边待过四年,明州是个不错的选择,是不是?”

    左衷忻想让她有开启新生活的期盼,穆宜华知道。可她心里已经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的,因为大宋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汴京更好,未来的日子也不可能再比从前幸福了。

    “不要过早地否定将来。”左衷忻看见她的神情,轻笑道,“你如今觉得将来未必能过的好,是因为现在你正深陷坎坷,不见天光,你觉得这个世间烂透了,像你这样的人,以后怎么还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我要告诉你,能。未来或许不会过得有多好,但是也绝对不会有你想象的那般差劲。逃出生天已是不易,有多少人的性命葬送在了汴京,我们已经享受了他人无法享受的幸运,便没资格自怨自艾。珍惜当下,只要活着,日子就能过下去。”

    话音落下,穆宜华没有说话,她嗫嚅了一下干涸的嘴唇,只觉心上抽疼酸涩,眼泪倾泻而出。

    她哭了却也笑了,她又想道谢,却又觉得自己道谢次数过多显得没有诚意,便又住了嘴,只双目含泪感激地看着左衷忻。

    左衷忻也望着她,轻声笑了笑:“都会过去的,相信我,都会过去的。”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信誓旦旦,好似天塌下来都惊动不了他分毫。

    穆宜华有些好奇:“左郎君,你可以跟我讲一下你以前的事吗?”

    左衷忻神色一愣:“以前……的事?”

    “对啊,以前你在明州的事。”穆宜华托着腮看他,有些期待。

    左衷忻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笑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之类的,古往今来寒窗苦读的事不在少数,都差不多吧。”

    穆宜华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越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人,经历的事情越多,只不过就是不想同人诉说自己苦难的过往罢了。罢了罢了,左郎君不想说我也就不追问了,等日后再说吧。”

    日后。

    左衷忻听她说出这个词,心头一松。

    洞外天光大亮,二人收拾一番重新上路,又走了几里地,穆宜华突然顿下脚步,她回头看向来时路,冷不丁问道:“是不是再往前走,就要出城了?”

    “对,我们马上就到城郊了。再翻过一个山头,山脚下有一处码头,走水路向东通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不出半月,你就能到明州了。”

    穆宜华没有回话,只是转过身去,朝着汴京城的方向直直跪下。

    咚咚咚。

    穆宜华虔诚地朝着自己的故乡与父母磕了掷地有声的三个头。

    不知此生归期是何期,唯愿在天之灵护佑我此生能够魂归故里,他乡非故乡。

    穆宜华从身上扯下一块小布拘了一捧汴京的泥土揣在怀里。

    她抹去脸上泪痕,转身笑着对左衷忻说道:“走吧。”

    山路虽是崎岖,但是好在没有金人扫荡,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五天绕出了群山,码头近在眼前。

    穆宜华从没有走过那么多的山路,一双脚被磨出了血,她有些脱力地靠着树干喘息。左衷忻见状,上前蹲下身,示意她伏在自己背上。

    穆宜华推辞,左衷忻笑着问道:“穆娘子,我杀了那几个金人,你不会还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吧?”

    自然不是的,这一路走来,穆宜华是真的见识了左衷忻的体力有多好,这崇山峻岭,他仿佛不会累一般,又是找路又是找吃的,还要照顾她这个从未爬过山的大家闺秀,一路辛劳自是不必多言。可他却没有抱怨一下,甚至说多休息一会儿,每次都是穆宜华喊累了,他便也跟着稍作休息,等穆宜华缓过劲来,他才继续牵着她上路。

    他很可靠。

    “我小时候除了读书,还要帮村里的大家伙们种地农收,等到了秋天,我还会和村中的猎户一起进山,去猎兔子野猪雉鸡……所以我杀那几个金人,跟杀野猪没什么区别。你不必觉得拖累我,这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上来吧,我背你下山。放心,不会滚下去的。”

    穆宜华从善如流地趴在他的背上,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那你背我,是不是也跟背野猪一样?”

    左衷忻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想不出狡辩的话来。

    穆宜华笑了,左衷忻耳根微红:“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穆宜华点点头:“我知道。多谢左郎君……”

    二人终于下了山,左衷忻将穆宜华稳稳当当地放在石头上,穆宜华看见他额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抬手将它擦去。

    天上又下起了雪,码头多是逃命之人。

    左衷忻往远处看了一眼,将手中的剑递给穆宜华。

    穆宜华心中疑虑:“这是做什么?”

    “接下去的路,我无法再陪你了。”他立在雪中,温和又深情地看着穆宜华。这是他第一次敢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她,他一直都在害怕,害怕她知道,害怕她察觉,可是如今要分别,他全然没了顾忌:“我要去江陵府找襄王殿下,如今能救大宋于危难的只有他了。穆娘子,汴京一遇,千载难得,就此别过,望你珍重。”

    穆宜华震惊于左衷忻言语中的直白,她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喊出他的名字:“左衷忻!”

    左衷忻顿住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穆宜华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给她的那把长剑,眼眸澄澈,神色坚定,她欲言又止,良久,他终于听见她嘴中说出的那一句清晰的话——

    “左郎君,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北风还在耳边呼啸,码头还有人声鼎沸,可这一切钻进左衷忻的耳朵里却是无声的,他只听得见穆宜华那句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旋。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是不是见过?

    ——当然见过,穆宜华。

    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认识快六载了,而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在春闱初相识的举子罢了。你不知道,我为了能够再次站在你的面前,耗尽了多少心力心血,走过多少个日日夜夜,跋山涉水,从山高水远的明州一路来到汴京,然后在汴京那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书店里再次遇见你。这些你都不知道。

    可是没有关系,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左衷忻望着他,眼底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澈的潭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了过来,即使有一柄坚硬如铁的长剑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还是张开双臂,怀抱住了他面前的这个姑娘。

    穆宜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左衷忻在做什么?他在抱着我?

    这跟救命时的不一样,救命逃亡时,他背她牵她都是情有可原,可现在呢?他又为什么要抱着自己?还这样紧。

    左衷忻并没有抱很久,他缓缓松开,看见姑娘不出意外的惊愕的脸庞,失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件二人并不陌生的东西——

    那是当年琼林宴时,穆宜华被用去击鼓传花的桃花扇面,上头还写着穆宜华十三岁的小令“少年不知闺人愁,墙里墙外花开无人嗅”。

    穆宜华以为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承想竟是一直被人藏了起来。

    左衷忻也不避讳,将桃花扇面举到穆宜华面前:“这东西我一直留着。宜华,若是上天眷顾,以此为信物,我一定活着来明州找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活到我来找你的那天,我有话要对你说,好吗?”

    穆宜华胸中情怀激荡,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听见远处有一熟悉的声音在高喊她的名字。

    “穆宜华!穆宜华!姐姐!”

    穆宜华立即回头,只见穆长青与春儿满身污血地向她跑来,二人齐齐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

    “啊啊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姐姐,呜呜呜呜,姐姐呜呜呜呜呜,我不能没有你呜呜呜呜……”

    “好了好了……”穆宜华想推开穆长青去追左衷忻,却怎么也推不开。

    “呜呜呜姐姐,张嬷嬷死了,天杀的金人不得好死呜呜呜呜……宁伯伯救了我们又折回去杀金人了,宁伯母和元吉跟我们一起跑出来后发现元庆哥哥不见了就有折返回去找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穆长青哭个没完,左衷忻见状,心中更是安心,浅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就又往山中走去。

    穆宜华连忙挣开穆长青的束缚,紧跑几步大喊:“左郎君——我在明州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左衷忻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挥了挥,快步消失在草木雪山之间。

    家人团聚重逢,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劫后余生。穆宜华穆长青春儿三人给了船老大三倍的价格,终于坐上了离开汴京向东行的船只。

    船只离开码头,崇山峻岭层层错开,远远地看见在水的另一边的汴京。

    浓烟滚滚,满目疮痍,城墙里的哀嚎声冲破天际好似被北风席卷而来。

    远离杀戮,远离战争,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也才知道曾经的一切是真的回不去了。

    这一切无不让穆宜华感受到没顶的绝望与悲苦。她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扶着船沿,撕心裂肺。

    再见了,那个藏着她无数年少绮梦,无限风光的汴京;再见了,那个她睡里梦里,繁华鼎盛、风貌绝代的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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