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开封府迟迟未动,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国君真的签了这样屈辱的一份国书。
他们也有妻女,也是他们心爱之人,如何能叫他们将她们拱手相送?
消息还未在城中散开,左衷忻在御史台走不脱身,派人传信穆府,不敢细言,只说让穆宜华散尽仆役,收拾盘缠,离开穆府,寻觅藏匿之处。
穆宜华见信大觉不妙,前先日子坊间已经传言大内有宫人趁着夜色出逃,一时人心惶惶,不承想如今的情况更是严重。
可说让她逃,她又能跑到哪里去?整个汴京城被团团围住,她在京中又别无住处,无粮无薪,处处乱军流民,她又如何带着弟弟与仆人在这冬夜自保?
虽然心里为难着,但穆宜华十分信任左衷忻,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她将手上有的银珠粮食分摊给小厮丫鬟们,祷祝平安,遣散他们回家。
偌大穆府,如今只余下他们姐弟与春儿张嬷嬷四人,萧瑟空旷,凄惨清冷。
她也将重要的东西收拾出来装好包裹,睡里梦里都抱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四人皆是和衣而卧,就怕半夜惊醒有好歹能够快一步逃离。
可城中静悄悄的,全然不似前些时候那般兵荒马乱。这不禁让穆宜华心中有些发憷,她整夜整夜地望着城门方向的天际,好似是知道那一天必将降临,只是想让自己死得明白点。
而这持续了五天的寂静终于被金人打破。
开封府凑不齐金银,女人也献不出去,他们隐忍了近两个月的怒气与嚣张终于爆发。
赵阙与辛谯被脱去衣冠,赤身裸体地跪在金人军营前。他们叫嚣着,吵嚷着要宋人出城看看他们爱戴崇敬的宁王与枢密使是何等的高贵与体面。
一个年轻的太学生咽不下这口气,含恨冲出南熏门叫阵大骂,细数金人蛮夷行径,罄竹难书。
完颜宗息听了大笑,一声令下便叫人将他抓了斩首。
他把太学生的脑袋提到辛谯面前,蹲下笑道:“这就是那勇敢的学生,枢密使好好看看他的模样吧。”
辛谯痛苦地闭上眼睛,紧咬着被冻得发紫嘴唇,闭口不答。
完颜宗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一边擦着刀一边说道:“说来也是遗憾,听闻枢密使家有一女儿叫辛秉逸,生得那叫一个雍容华贵,端庄得体,奈何已经出了城。不然……呵,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赵阔那小子,我到底还是要将她掳过来尝尝味道。”
此等不堪入耳之言,辛谯实难苟同,他艰难开口:“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中国重廉耻,不似贵国之无忌……王爷,如何能如此!”
完颜宗息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与完颜宗林对视一眼,嗤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话,不记得了吗?如今你们可还有抵抗的能力?别说是辛秉逸,我还听闻赵阔有一红颜知己,就是当时来北地议和的穆同知的女儿,我也把她的名字放进名单了。只可惜如今赵阔不在京中,不然我真想看看他的神情。”
完颜宗息与赵阔在战场上数次相逢,第一次还是盟友邦交共同伐辽,第二次便成了反目成仇相见相杀。二人年龄相仿,实力相当,完颜宗息看不惯他桀骜不驯的模样,赵阔也看不惯他盛气凌人的样子,只盼得一时机能够一决生死。
可如今看来,确实是他完颜宗息更胜一筹,他赵阔即使再强大,也敌不过有这般无用的父兄。
“十日之期将至,你们……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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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闵被金人废了,可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他们改立了新朝新王。
这新朝名曰“楚”,新王则是当今清河大长帝姬的前驸马,前宋廷朝臣——邓孚舟。
赵闵怕是死也想不到这个被自己罢官贬黜的臣子,竟然有一天会叛宋降金而爬到了他的头上,坐上了他的位置。
城中百姓无不唾骂不齿,多的是人要刨他祖坟。
清河帝姬也无地自容,听闻消息后拿了根白绫就要勒死自己,被宫人们好言劝说才罢手。
事情越来越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跑去,这半年来她已经面对了太多生离死别,每日都活在心惊胆战中,可临到了却生出了一种看淡生死的坦然与无惧。
若真到了那天,若必有一死,横竖就是一条命,能拼则拼,能逃则逃,总好过引颈就戮,任人宰割。
她从家中厨房拿了菜刀包好,锋利的钗子傍身,华服烧毁,拣了小丫鬟们最不喜的衣裳穿上,抹去脂粉,拿了草木灰将自己涂得灰头土脸。
不仅是她,余下三人都被她命令照做。树大招风,像他们这样的大宅子,若是金人闯进城来必定是最先洗劫的,如此这般才更加能逃出生天。
她一刻都不敢懈怠。
可汴京突起的大火偏偏就发生在她去小憩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她方才睡下,穆长青便匆匆跑来,大喊不好:“快起来快起来!不好了!金人要屠城了!快跑啊!”
穆宜华瞬间惊醒,她披衣起身跑到院子里,只见天际血红,浓烟滚滚,哭喊厮杀声从远处传来,马蹄踏碎夜空寂静,直奔皇城中心而来。
穆宜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转身跑进屋拎上包裹,叫上春儿与张嬷嬷一同往穆府后门跑去。
左衷忻告诉过她若是城破了,一定要往新曹门跑,那里城中有与城郊相连的山脉,金人难以察觉。穆宜华一直谨记在心。
突然,她想到什么:“左郎君呢?左郎君在哪里?”
张嬷嬷见她迟疑,想也没想就将她往外拉。四人瞬间淹没在哭天喊地四散奔逃的人流中。
城中喊杀震天,金人的铁骑扬蹄便将大宋的百姓踩碎在脚下。御街两侧的沟渠被鲜血染尽,尸首有的横竖卧在街道上,有的翻滚进沟渠中,有的被挑上了房顶悬悬欲坠。
金人猖狂的笑声不绝于耳,人们犹如鸡鸭一般被他们驱赶逃散。
黑夜中辨不清方向,穆宜华不敢往大街上走。张嬷嬷带着他们穿梭在汴京城中曲折回环的巷子里,终于离新曹门又进了一步,可就在他们要冲出巷子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人影飞进巷子,直直地砸在他们眼前。
众人吓得当场惊叫——是一个被砍掉一只胳膊宋兵,鲜血正从他的断臂中汩汩流出。不远处走来一个金兵,瞧见穆宜华上下大量一番,眼中大放精光,神色下流猥琐,他嘴里不知念了句什么,说罢便要冲上来。
宋兵突然伸出残存的那只手一把抓住那金人的脚踝,从牙缝间拼命挤出一个字:“跑……”
金人低头瞧他一眼,眸露鄙夷,犹如看着什么不自量力的牲畜,冷笑一声,挥刀将他的头颅斩下。
四人见状,连忙转身就跑,他们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杀人,还是这种直接将他人头颅砍下的残暴方式。穆宜华只觉腹中翻江倒海,整个人头晕目眩,逃跑的双脚都软了。
身后忽然传来清晰的马蹄声,火把攒动,照亮了附近的夜空。巷子里都是流窜的百姓,他们根本不知该去往何处,又或许阴曹地府才是他们唯一的归处。
“跟我抓,把这些女的通通给我抓起来!给我拿着画像好好辨认,若是找到了穆宜华,王爷重重有赏!”
“是!”喊声震天。
他们分散开来,在各个巷子路口开始围堵截杀百姓。众人被团团围困,实无可避,只待引颈就戮。
张嬷嬷连忙带着他们走另外一条路,不料恰碰上金人扫荡,一时避无可避直接钻进一旁的稻草堆里去。穆宜华与穆长青跻身在墙角下矮小的草垛中,透过缝隙看着四五个金人骑着马匹渐行渐近。
穆宜华强忍着紧张,屏住沉闷急促的呼吸声看着他们。
一步,两步,三步……
他们没有任何疑心,环顾了一下四周便打算离开。可偏偏就在这时,春儿与张嬷嬷的草垛微不可见的动了动,那一瞬间,穆宜华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微微倾身向前,牙齿寒战——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可金人还是察觉了,其中一人回头走到草垛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就在穆宜华以为能够蒙混过关之时,他陡然举起大刀朝那草垛砍去。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鲜血自草垛中喷张而出,瞬间浸透。
金人好似还没玩儿够,又朝着那草垛连捅几刀,直到确认里面的人再无生息后,才笑着离开。
突然,另外一个金人朝着穆宜华方向的草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也去探查探查。
那人提着沾血的刀朝他们走来,穆宜华忽然像是被千万根针扎了心脏,浑身血液凝固,四肢颤抖,好似连呼吸都停滞了。
金人步步逼近,穆宜华突然将手中的包裹塞到穆长青手里:“里面是爹娘的牌位和我的一些东西,你替我收好。”
未等穆长青反应过来,穆宜华一把扒开草垛撒开腿就往外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