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你听说了吗?郊外的居民全部都被迁到城里来了,就在城东那儿安置着呢……”
“不会吧……难不成,难不成金人……”
“嘘!快别说了,等会儿被巡逻的士兵听见了就完了。走走走,买完东西就回家,别一会儿连白天都出不来了。”
几人买完东西从穆长青的面前匆匆走过,他听着皱了皱眉,疾步往家赶去。
快到家时,忽见一个女子带着帷帽将一张信封递给春儿。春儿站在那儿眼中恍惚有泪,倾身抱住面前的女子。那女子拍了拍她的脊背,握着她的手转身离去。
穆长青走上前询问:“谁啊?”
春儿擦去眼泪:“虞娘子的贴身侍女,锦桃姑娘。”
“锦桃?她来做什么?”
春儿接过穆长青手中的东西一起进府:“她来给大姑娘送信的,说是要大姑娘转交左郎君。”
穆长青顿时起了好奇心想看,春儿一下把他的手拍掉,进屋就给了穆宜华。
这信没有封住,春儿道:“锦桃姑娘说了,这里面的东西也是给大姑娘看的。”
穆宜华略带犹疑地将信纸拿出来细看,双目渐渐睁大,立即将信纸贴近胸口,神色颇为难以置信。
是夜,左衷忻本该回穆府吃饭,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得人来。穆宜华在檐下久立,脸颊冻得通红,她来回踱步,眼睛便一直盯着后院。
春儿递上手炉道:“姑娘,还是先进屋吧。左郎君今日怕是不来了。”
穆宜华也知道近几日政务必定是繁忙的,但自从那日穆府用膳后,他每天都会来一趟,即使不久坐,至少也会让人捎点东西过来,像这次什么动静都没有那才叫稀奇。
“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穆宜华有些待不住,起身就往后院走。
走廊回环,冬夜静谧,左衷忻披着黛色走来,发冠上落了梅树稀碎的青霜,神情凝重,望见穆宜华时眸光却是一亮。
他浅笑着迎了上去:“今日朝中事务繁忙,所以来得有些晚了。”
穆宜华叹气:“无事便好,如今多事之秋,我就怕万一。”
几人走到堂中用完餐,穆长青被赶去看书,左衷忻则是被穆宜华叫到书房。她遣退所有下人,又叫春儿将书房的门窗都关上,只余他们二人。
左衷忻看这架势没敢说话,只是眼睛跟着她走,直到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书房里的炭火暖融融地烧着,热气氤氲在二人脸上,左衷忻看着信,神色越来越严肃。
“此前锦桃做了周秉天的妾,我就觉得她在筹谋什么。此次童蒯身死,邓孚舟被罢官,周肖然却被全身而退,可见他暗地里使了不少心眼和银子。”穆宜华道。
左衷忻将这封信折好收拢:“老南阳侯是先帝的先师,远近闻名的鸿儒,可如今的南阳候府没什么本事,只有祖上留下来的荫封。不像邓孚舟,周肖然投靠童蒯是没了出路半路出家,本以为还能通过帝王垂怜、子女姻亲为自己家族再谋生计,可他怕是怎么都想不到,使了那么多银子为自己脱罪,到最后却被一个小姑娘摆了一道。”
穆宜华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愤然:“他们这样的人家,没落是迟早的事。从里到外,没一个好东西。”
左衷忻头一次见她如此,轻笑一声:“善恶到头终有报,什么样的因结什么样的果,逃不了的。”
这东西送到了左衷忻的手里,穆宜华也算是放心了。好像是大事终有落定,她的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哀愁——不管那些人再受到多么严厉的惩罚,逝去的人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
左衷忻知道她想起了虞倩倩,轻声宽慰:“有报应总比没报应好,你替她看着不也是一样的吗?”
穆宜华觉得左衷忻简直玄乎,仿佛他就住在自己的脑子里一般。她讶异地看着他,左衷忻也失笑:“最近朝中正在肃清童蒯一党,一切党羽决不姑息,所以周肖然的事情,交给我去办,你不必担心。不过今夜过来我还有一事要嘱咐你。”
穆宜华见他郑重,连忙凑近前听,她身上的香气稍稍靠近,左衷忻有些愣神片刻,悄悄后退半分:“咳……金人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近几日不要出门,守好府上的所有东西,能多屯一点是一点。尤其是府上的守卫务必加强,若有旁人扣门万不可开门,若是我来了,我会出声让你们知晓。如今朝野上下严阵以待,我怕也是不能时时来看你们,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左衷忻这话说的含蓄,没提金人的情况,却句句都是嘱咐担忧。如今的境况怕是不乐观。
“明日我就让我宅中的小厮来你们府上看守,不要多想也不要害怕,安心呆在家中。若是有要紧事,叫长青带上几个健壮的小厮来御史台找我便可。”
穆宜华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忽然垂下掩眸,轻声说道:“多谢……”
千恩万谢,二字太轻,不说又过意不去。
左衷忻瞧着她耷着眉眼柔顺的样子,心中蓦地柔软心疼——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对于别人的善意她会大方接受,然后报以想同的温暖,她就像个太阳,骄傲却又柔和地像所有人散发着她的温热的阳光。
可她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觉得她不应该得到他人的善意了。
这个想法让左衷忻心脏无不抽痛,他看着她,说道:“穆娘子,你还记得春闱那日清晨你送我的手炉吗?”
穆宜华缓缓抬头:“记得。”
“我也一直记得。”左衷忻眼神温和,凝视着她,“那是我初来乍到得到的第一份关心。而后不管在朝政上还是生活上,穆相与你都对我照拂有佳。我还记得去年除夕穆相留我在府中吃饭,那是我成人后吃的第一餐团圆饭,很热闹,很开心,所以我一直记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所以我帮你们是我在感谢你们,你不必有负担,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值得。你要记住,你永远值得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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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肖然完蛋了,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正要欢欢喜喜地在家里吃酒的时候,朝廷地禁军便闯入他的南阳候府,将他整个人拖了出去。府内女眷哭天喊地,南阳候府人拉着丈夫的腰身哭着喊着嘶叫着,被禁军一脚踢在胸口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朝廷下令,褫夺南阳候府爵位,罢免周肖然官职以及女眷诰命,贬为庶人,府内一应财产尽数充公。一夕之间,风光了将近百年的世族瞬间倾塌,金银尘土,衣冠委地,一切皆空。
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锦桃吞金自杀的噩耗。完成了她自己给予自己的使命,锦桃好似都不愿意在这个世间多留一日,也不愿意在那个肮脏窝里头多待一会儿,便匆匆而逝。
禁卫军的脚步声伴随着囚车齿轮滚动的声音从穆府门前经过,哭喊喊冤之声不绝于耳,沿街路上的百姓看清里头坐着的人,要么私语窃窃,要么破口大骂,忽然高楼上还有人扔下来几个臭鸡蛋砸到周肖然身上,禁卫军仰头喝退,可那几人已经将头缩回屋里,根本瞧不见人影。
周肖然也没有放过虞家,此前千好万好的亲家,如今变成了不拉下水不痛快的仇家。只是虞家向来只是个五品官,又素来惜命,从没有直接参与党争,是以赵闵心善了一回,只罢黜了虞琊的官职并没有抄他们的家。可这已与抄家没有两样了,他们巴结侯府,送女利儿,像菟丝花一般缠绕住这颗大树,只盼能吸一点养分,再吸一点养分。如今大树倒了,他们所有的幻想与美梦尽数破灭——没了,什么都没了,亲家白结了,女儿也白死了。
虞琊变得有些疯癫,坊间传言说是虞夫人化成厉鬼来替自家女儿寻仇了,妾室房玉袅也整日战战兢兢,想去劝,却被虞琊掐了脖子不停咒骂,下人们拼死拼活才救下。
虞家不停地找和尚道士做法事都不顶用,终于托人找到了一位高僧。那高僧头上长了个癞子,衣着朴素甚至有些破烂,他一问来者名姓,说是姓虞。又问家中是否有一女儿,答曰是,不过已然去世。
高僧闻言叹气,一甩袖转身离去,走时口中碎碎有词:倩影魂归,劫数已应,此劫无解。众人听罢,恍然大悟,立即追出门去,可四下早已无此人身影,唯余北风过境。
不过月余,京城风云变幻,虞琊病逝的消息传来,饶是已成权利争斗边缘之人的穆宜华都觉得心惊胆战世事无常。她摩挲着戴在手腕上玉锁片,叹气破天荒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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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的天儿已经很冷了,城中百姓所用之炭火都是从城郊送进来的,可如今为防金人破城,全程戒严,进出皆不可,城中炭火告罄不止一户。
穆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也撑不了多时。是夜,穆宜华揣着惴惴不安的心睡下,脑子里犹如浆糊一般思前想后。
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隔墙铁骑踏步而过,她揉着眼睛披衣起身,屋子里炭火已经熄灭,她也没有新添,只是多穿了几件衣服便朝屋外走去。
火把染红了半边天,一队又一队的人马从墙外跑过。穆宜华大着胆子凑到角门的缝隙边上看去,禁军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冷峻,视死如归。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恐慌——金人已然围城了。
在这个她以为平平无奇的腊月的清晨,她的故乡,这个国朝的都城,被金人包围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大祸临头。
穆宜华同汴京城无数的百姓一般,怎么都不敢相信原来这一天是真的会到来。
更令人绝望的是,除了完颜宗息,他的哥哥完颜宗林也突破了河北防线与他在南青城汇合。至此,两线兵马已将整个汴京城团团围困。城中的百姓、贵族、皇家犹如困兽之斗,真的是一个都跑不了了。
金人遣使入城,要皇帝赵闵出城和谈,以彰显宋朝对金国王爷的礼遇与尊敬。
大臣们不允,直言:“本朝自祖宗以来,车驾唯是三年一次郊天方出城,平居未尝离大内一步。何况如今兵火在外,岂容辙出?实难相从。1”
皇帝没出去,金人却是送来他们的要求——钱。
他们说此前的岁贡缺斤少两,北地议和使者出言不逊,他们感受不到宋廷的诚意,此番前来,只要将钱财拿到手了,便会退兵。大宋如此繁华,区区几两银钱应当也是不会在意的。
区区几两银钱?
金五百万辆,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疋(通“匹”),驼、骡、驴各类各以万计;尊金国为伯父;凡燕云之人在汉者悉归之;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以亲王、宰相为质。2
这就是他们所提的区区几两银钱?
大宋即便再繁华,都不是他们强取豪夺的借口。
可恃强凌弱之人从来不需要借口,他们的强盛就是逼迫他人最好的武器。
汴京城的百姓们期盼着朝廷能够做些什么。他们希望朝廷拒绝金人无理的要求,呵斥他们的蛮夷行径并且给予他们狠狠的回击。
可这些都没有,金人再次递出了议和的台阶,而朝廷又一次接受了这高高在上的怜悯。
金人要求襄王赵阔与枢密使辛谯为质,然赵阔已不在城中,金人始料未及,并又一次对宋廷的拒绝而恼火不耐。
可朝廷已经承受不住他们的怒气了。铁骑在外,他们随时都会破城而入,到时候满城的百姓都会成为马蹄之下的亡魂,这个国朝引以为傲的首都也将成为人间炼狱,尸殍遍野。
谁都没想到刚封亲王只月余的赵阙站了出来,他立于高殿之下,十七八岁的少年还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用晶亮的眼眸仰头看着坐在龙椅上的自己的兄长。
他说:“臣弟愿往。”
他用最诚挚善良的心为全城百姓发愿请命,愿意同自己的舅舅一同前往金帐和谈。
皇帝沉默地应允,金人很是满意。
可恪太妃辛诗却是要疯了。
一个是自己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兄长。
她整日在后宫以泪洗面,只求太后能有一丝丝怜悯与顾虑,能救一个是一个。但是太后没有回应,甚至是连看都没有看她。
太后说,事到如今,臣不为君死,不为民死,那还做什么高位之人呢?
恪太妃听完这话魔怔了,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那大娘娘和官家呢?”
恪太妃被禁足在了自己的寝宫,无人可以问津,甚至连自己兄长儿子出城,她都没能再见他们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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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阙辛谯已至金人军帐,然金人不满足,又遣使告曰必得皇帝赵闵出郊。
三辞三进,金人高傲地站在垂拱殿中,他仰视着赵闵,却犹如掌握他命脉的阎罗一般看着他:“若是贵国皇帝不亲自去,那只能我们的军队亲自来了。”
大臣敢怒不敢言,憋得都涨红了脸。赵闵端坐明堂,望着底下昂着脖子的金人使者,凄怆地笑了出来。
三日后,开封府贴榜而出:“大金坚欲朕出郊,朕以宗庙生灵之故,义当亲往,咨尔众庶,各务安静,无使惊扰,却误大事。”3
穆宜华得知这个消息后,在家中实在坐不住。她打开府门想上街看看情形。汴京城的雪下得好大,行人却是立满两侧,自宣德楼至南熏门,大宋的百姓们立泥雪中,翘首以盼,看着载着自己帝王的车驾缓缓驶出城去,满目忧虑哀伤。
两日后,腊月十五黎明,开封府又贴榜:“大金合议已定,朕以宗庙社稷生灵之故,躬往致谢,咨尔众庶,无得疑虑。”4
官家会回来吧?宁王和枢密使也会回来吧?百姓们满心疑虑,却又想着金人乃蛮夷之族,如何会将礼仪规矩,一时心中忧惧惶恐,竟纷纷拿出金银财帛,望献于金营,恳请他们放了大宋的皇帝与朝臣。
可是一直等到傍晚,南熏门外都没有任何归人的迹象,未久,开封府出榜:“大金已许和议,事未了,朕留宿,只候事了归内,仰军民安业,无致疑虑。”
这一张张的榜贴出来,城中百姓传言相告,穆宜华听穆长青讲了,心头也是惴惴不安。
“这些话放出来,不过是为了让百姓安心,如今金帐中形势如何,我们全然不知……”已是子时,可穆府上下没有人睡去。
不,应当是整座汴京城,都是不眠之夜。
穆宜华靠在窗棱边上,接过张嬷嬷递来的库房清单,粮食还够,但是炭火是真的快不行了。如今的他们也只是夜间睡觉时烧点,两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并用一盆,这才撑了一些时日。若是炭火还运不进来,怕是未等金人打进来,城中的百姓就要先冻死了。
穆宜华掐了掐眉心:“棉衣都发给大家了吧?”
“都发了,刨去我们四人,一共是二十五件。”
“好的,炭火就先别用了,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就让大家衣服穿厚点,早上晚点起床吧,吩咐厨娘一日就两顿饭,午膳和晚膳便可,晚膳简单些。我记得地窖里还有很多地瓜什么的,让她多蒸一些,这个顶饱。虽然粮食还充裕,但也要防患于未然。对了,左郎君近几日可有传信?”
张嬷嬷摇头:“前几日还有音讯的,就说在御史台办公。恐是这几日朝廷上下严阵以待,大家都不得松懈吧。”
穆宜华紧蹙着眉,不敢多想。
次日清晨,开封府又张贴出皇榜,百姓纷纷上前以为是什么好消息,却见上头赫然写着:“拘收戚里权贵、豪富之家金帛钱粮,犒设大军,自太后为头。”
众人一看哗然,这榜中的大军可不是宋军,而是驻扎在汴京城外鸠占鹊巢的金军。
论满城宋人谁愿意捐出这样的金银钱财,是以这皇榜张贴数日,无人前往开封府。
不多时,开封府又张贴皇榜,将之前所言“戚里权贵、豪富之家”的姓名详细列出,并言:若有藏匿,以军法论处,若知其藏匿而包庇者与藏匿者同罪。告发他人者,得三分金银充赏,以官钱代支。
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对此还设了衙狱,誓要将逾期不纳之人逮捕起来。这汴京城中的权贵们何尝见过这种架势,根本不当回事儿。可当太后娘家之人真的“因藏匿钱财”被抓起来时,他们害怕了。
除了权贵富豪,开封府开始要求宰执以下的高官归还此前所赐金带玉带,私质库金银,诸州县镇、天下商贾在京交易金银皆纳官府,官府则以茶盐补偿。
金人索要愈急,官府敛收愈切,可金银还是不够。
“传到圣旨,大金元帅以金银表段少,驾未得回,仰在京士庶,各怀爱君之心,不问贵贱,有金银表段,火急尽数赴开封府纳。许人告,给赏,犯人依军法。”穆长青将今日开封府的皇榜如数背出。
穆宜华心中警铃大作,虽说他们如今已是朝政局外之人,根本无人在意他们,连第一批缴纳的名单里也没有他们。可开封府放出这样的消息,此前她遣散奴仆时又给了许多银钱,不可能没人想到他们。
穆宜华连忙招来张嬷嬷和穆长青嘱咐:“去库房里将看起来大件儿的金银玉统统拿出来,全部送到开封府去,一个都别留,只留小的金珠银珠,听着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贞献公家去开封府送金银了,明白吗?”
二人领命,张嬷嬷连忙去清点东西。突然一阵巨大的响声在府门处炸开,一队人马步伐整齐地跑进穆府大门,将整座庭院团团围住。
穆宜华不用问就知道是有人告发他们了。
为首一衙差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斜眼瞅了一下穆宜华,嗤笑道:“有人告发贞献公府私藏金银,不纳官府,我等领命搜查,还请穆娘子行个方便啊。”
穆宜华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上前几步道:“难为将军跑一趟,我们本就是要送过了。什么告发不告发的,就是快了我们一步,只怕我们东西太少,拿不出手罢了。”
衙差上下打量穆宜华一番,鼠目微光,扯了扯嘴角,上前几步靠近:“哟,穆娘子要这么说,那还真是冤枉您了。”
穆宜华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那可不是吗,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的,哪能在这种时候不为朝廷着想呢?”
衙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睛一斜:“穆娘子这耳坠子……也是金子做的吧……”说罢他就要上手摸去。
穆宜华连连后退,她细眉紧拧,怒喝道:“你做什么!”
穆长青听见声响拿着根竹竿就冲了出来挡在穆宜华面前:“你干什么!滚出去!”
衙差将视线落在那根竹竿上,大笑:“哟,穆衙内如今可真是有气势啊,比以前还威风呢哈哈哈哈哈……”
穆长青脸颊涨得通红,咬着牙就要冲上去,穆宜华连忙将他拉住。可也就在这时,府外传来沉稳隐怒的男声:“这位官爷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穆宜华错目看去,只见左衷忻一身绯服从外走来,面色不善:“堂堂贞献公府,岂容你在此地撒野?”
那衙役即使不识得左衷忻,也识得他身上的五品官员的绯服,干净敛下眉目,腆着笑容道:“哎哟,这位官人,也不是我故意刁难,实在是开封府下的令,为救官家,我们大家伙都得把家中的金银细软拿出来是不是?连老百姓们都捐了,那贞献公忠君爱民,怎么说都得表示表示不是?”
穆宜华听这话,只觉得讽刺,她父亲确实忠君爱民,可那个君呢,有善待他吗?
左衷忻沉着脸色挡在穆氏姐弟面前,他侧头低声询问穆宜华:“无事?”
穆宜华轻轻点了点头:“无事。”
衙差的眼神在二人之间走了个来回,只觉不一般。他也只从坊间听闻穆宜华与襄王关系不一般,何时又勾搭上别的人了?
“官人,您也是朝中当差的,朝廷下达的命令您定是比我更加清楚明白的。您不能因为……因为私情……”
“什么私情?”穆宜华连忙开口呵斥,“有什么私情?你别含血喷人,空口白牙污大人清白。这位大人是见不惯你们仗势欺人才来帮忙罢了,别说的好似是我们恃强凌弱。再说了,我们有说不去吗?早在你们来之前,我就命下头的人收拾东西要送去开封府,只不过让你们赶了个巧罢了,还真当你们自己逮了个犯人,擒了个贼王,这么硬气?若是真有这么硬气,怎么不见得你们出去和金人拼命啊!”
那衙差被穆宜华骂得脸上忽冷忽热,一口气咽不下想还嘴被面前的左衷忻瞪了回去。
狐假虎威的感觉太好了,即使他们如今没了权势依凭,但至少还有左衷忻给他们撑腰。
“请回吧。”左衷忻朝着府门抬了抬下巴,对他们不屑一顾,“东西我们一会让就送去开封府,也不劳烦诸位搬去了,免得路上缺斤少两,我们还要上开封府说理去。”
“你——”二人骂得像连环炮仗,炸得衙差头晕目眩,他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转身带上手下们走出府门。
见人离去,穆宜华才敢松口气,穆长青连忙上去攀住左衷忻的胳膊,大号:“左郎君幸亏你来了,不然我们家肯定被他们搜刮光了,而且那些东西肯定到不了开封府的账册里,肯定都被他们自己吞了!”
左衷忻安抚他,又抬眼看穆宜华。穆宜华神色落寞,长长地叹了口气。
“开封府这样全城敛财,真的能把官家换回来吗?”穆宜华问道。
左衷忻沉默,没有说话。
“有多少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可我们只能这样做,是不是?”穆宜华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左衷忻,“御史台真的抓人了吗?”
左衷忻敛下神情,点了点头。
穆宜华没有再说话,转头便吩咐小厮丫鬟们收拾东西。穆府虽为副宰之家,但此前被贬谪四载,回京也不过才两年,大内赏赐之物也尽数被张尚宫拿回,如今留在府中的也多为字画等风月之物,金银玉器有,但比之其他权贵富豪之家并不算多,全部收拾出来也只有一马车的量。
穆宜华不傻,谁都不会掏空了家底把东西交出去,她也一样,她藏了细碎的金珠银珠,还有那一对赵阔送她的定情信物——金凤衔珠步摇。
那是万万不能拿出去的,她想过了,即使是开封府直接来拿人,她也绝对不会把这东西送出去。
收拾好马车,穆宜华叫上几个最为健壮的小厮虽穆长青一同前往开封府,还嘱咐他一定要将清单收好,切不可丢弃毁坏。
穆长青一一记下,驱车前往。
穆宜华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头冰凉,怎么会这样呢?为何会这样呢?汴京城不是天底下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吗?为什么如今的臣民百姓会如此可怜呢?
可那并不是最可怜的时候,没过多久,穆宜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炭火燃尽了,不仅仅是他们,城中数以万计的百姓早已无炭火取暖。
接近正月的汴京,大雪连夜地下,清早醒来外出一看,只觉天塌下来,层云尽压城池。
开封府出榜,言毁宫屋货卖,以供百姓柴薪取暖。
可这远远不够,眼下时节,还有谁是买得起柴火的?那些快要冻死的人买得起吗?那些家徒四壁最需要的人买得起吗?买得起的永远都是那些不那么需要它们的人。
又一日清晨,开封府再次贴榜:风雪大寒,多致冻馁,万岁山随军民任便斫伐。
万岁山,穆宜华仍旧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同赵阔前去万岁山,二人坐着步辇拾级而上,于高台眺目远望,整个汴京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赵阔还问她讨要一副江山图,穆宜华笑他贪得无厌。那副画本是已经起笔了,却至今没有画成,而那日那时风光无限,意为“与天同寿”的万岁山,在建成的第一年也要被毁了。
穆宜华没有让家中的小厮千里迢迢地去万岁山伐木,她打开了芳园的大门,望着满园萧索孤寂的草木亭台。她立在园中,身影茕茕,言语戚戚:“砍了吧。”
芳园建成不过两载,穆宜华选址测画,其间亭台水榭花草树木无不出自她手。
穆府家宴,觥筹交错,一觞一咏。
她本以为这会是他们家归来再繁华的象征,可这美梦却最终葬送在了这场永不止休止的大雪中。
万岁山死人了。
亭台倒塌,伐木的百姓仓皇奔逃,踩踏蹂践至死者数百人,互相殴击抢夺木材而死者又数百人。开封府闻讯,逮捕处死作乱者五人,坊间争夺柴火之事才稍稍收敛。
万岁山的竹木不够了,开封府又贴榜让百姓们进大内来拆宫室以充薪柴。素日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人满为患,百姓们拿着斧头争相奔跑,生怕晚了一点就被人抢走了,自己不得活命。
左衷忻立在御史台殿中,望着窗外为几根木头而面目狰狞的大宋百姓,懊悔恼怒的罪恶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灭顶。他只觉胸腔满滞,呼吸之间皆是隐痛——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这些为官者的错。
军民同抢柴薪,百姓必定争不过那些士兵,到时候又要为了那一点点柴火头破血流,命丧黄泉。他实在是看不下去,转身往开封府奔去。第二日,开封府下令由官府伐木,设点开市分发,不得争抢,不得囤积兜售。如此,伐木丧命之事才渐渐消失。
穆宜华这儿也不好过,许多男人有力气去同他人争抢薪火,可很多妇孺没有那个力气,他们没有那个力气,便只能偷。看见哪家是大宅院,钻狗洞的钻狗洞,翻墙的翻墙,他们已然顾不得什么叫礼仪什么叫体面,见着院中的垒积起来的柴火抱起就跑,宁愿被主人家的狗咬死也不愿意放手。
穆府已经被偷过很多次了。
芳园被拆得颓败不堪,他们不得不把砍下来的柴火搬到主院。可芳园太大了,如今的他们人手稀落,如何管得了那么大的地方。
穆长青在芳园里头找出好几个狗洞,都是原先没有,问穆宜华需不需要填埋上。
穆宜华裹着狐裘,嘴里的热气呼出来氤氲成雾蒙蒙的水汽,她的语调清清冷冷:“算了吧,算了。”
就让它如同万岁山一般,给予这个国家的子民最后一点点温暖吧。
可那也只是一点点温暖,即使开封府倾尽全城之力,还是没能筹措到足额的金银献给金人。
又或者说,他们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点点金银。
大年三十的清晨,金人以搜刮不利,将开封府四壁提举根括金银官四人押至监军处斩首并暴尸南熏门下。全城哗然,然金人仍觉不足。
次日金营送给开封府移文,只见上头赫然写着大字——
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5
下附必入名单,上有:太后曹获,安柔帝姬赵熙,清河帝姬赵煦,恪太妃辛诗……
以及,罪参知政事女穆宜华。
落款处,扭曲地写着赵闵的名字,盖上了屈辱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