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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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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的汴京,不仅充斥着物价飞涨的消息,还有边关节节败退的战报。城中人心惶惶,翘首以盼捷报。终于,河北制置使率军大战金人大胜,阻挡了他们南下的脚步。

    冬日寒冷,又要筹备过年,穆宜华让穆长青上街买炭火。穆长青怀揣着银子提了比前一日少了整整一半的炭火回家。忽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奔至开封府外张贴皇榜。他连忙挤上前探看,只见上头写着“金人游骑已及郊畿”。

    在场之人阅之无不惊惧,转身奔走相告。

    穆长青看清也连忙转身跑回家,大喊着告诉穆宜华这个消息。

    穆宜华闻之也是震惊:“先前不是挡在了河北吗,怎么一下子就到京郊了?”

    “金人兵分两路,一路被挡在了河北,一路绕道直奔汴京……”

    穆宜华不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会来到这样快。从金国到汴京,这只见有多少城池,有多少将令军队,可他们竟然都抵挡不了金人,还是说……根本就没有抵挡。

    穆宜华心惊胆战,连忙连张嬷嬷清点府中粮食、炭火、衣料,看到底能够支撑几日,又将府中健壮年轻的小厮们叫出来交给穆长青管理,一人一样长棍木盾,组队排班,十二时辰不间断巡逻视察。

    穆宜华还想将府上值钱的玩意儿统统卖了,可她面对着这一仓库的字画摆件,头一次觉得懊悔——眼下这个时节,还有谁要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她让春儿把藏品饰品上的金银尽数抠下来熔成一颗颗小珠,小型玉件也都包裹齐整放好,等到那万不得已时刻。除了人,她能带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纵有广厦千万间,金银千万两,到头来仍旧是空一场。

    果然,没过几日,全城戒严,素来以夜市著称的大宋国都汴京,第一次向他的臣民们展示了自己的冷肃与脆弱。

    夜间不得上街游荡,否则以奸细处理。

    日间除购买粮食炭火等必需品外不得随意走动,否则以扰乱民心处理。

    不得茶馆说书,不得酒馆作乐,不得造谣传谣,若有犯者,斩立决。

    大宋的百姓何时见过如此严苛的律条,但凡闻者无不战战兢兢,瑟缩着躲避过路的士兵或是直接回到家中关起门绝不出门。

    戒严当日,穆宜华将府上所有人叫到屋中,除却穆氏姐弟,张嬷嬷,春儿,共有嬷嬷二人,丫鬟二人,小厮七人,厨娘一人,整十六人。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穆宜华还记得自己返京那时穆府人口何等兴旺,何等风光,如今也是随着北风吹得四散零落了。

    “事到如今,我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了。”穆宜华神情严肃,双眸好似蒙着一层薄霜,“金人南下,怕是不日便到汴京城外,如今全城戒严,除朝廷人员外不得随意走动,可见事态已到了不可逆转回还之地。穆府蒙难,承蒙诸位不弃,在下感恩戴德。不说虚话,我如今需要你们,穆府也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有人有地方庇护你们。穆府如今是无权势,但到底还有家底还有这宅子,若是诸位不嫌弃,可将家中妻儿老小一并接近穆府居住。你们放心,只要有我们姐弟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让你们饿着,只要我们有炭火也就对不会让你们冻着。多事之秋,还请诸位齐心协力,共护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穆宜华心中虚得很,但面上仍旧强撑:“若是你们当中想走的,今日也可以从我这儿拿走这个月的例银,我们好聚好散。”

    话音落下,忽然有个小丫鬟出声喊道:“奴婢愿意跟着大姑娘。”

    一声既出,便有更多的声音跟随她:“我们都愿意跟着大姑娘!”

    穆宜华听见这话,心中的重担卸下,她松开汗湿的手,面上挂上笑容:“好,从今后,我们便是同气连枝,不得背叛。”

    夜间左衷忻来了穆府一趟,这些时日他很少与穆家通信来往,朝中事务紧急,他也只是偶有传信以报平安。

    他来时夹着风雪,张嬷嬷替他倒了一杯姜茶才缓过劲来。

    穆宜华赶忙梳洗起身去前堂,只见左衷忻发丝微乱,面颊冻红,一双眼眸清亮却是盛满了疲惫与严肃。

    穆宜华只觉不妙。

    左衷忻询问近况,穆宜华照实说了。他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对,就是要这个样子。如今虽全城戒严,但难保不会有人趁乱行凶,你一定要将府内的人心收齐,同气连枝,同仇敌忾,这样才安全。”

    “如今外头怎样了?金人……金人真的要来了吗?”

    左衷忻垂眸,片刻眼中换了凌厉的神色:“是报应,是他们软弱无能的报应。”

    穆宜华心上一沉,双手颓然垂下。

    “穆娘子。”左衷忻叫她。他看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狠绝,穆宜华从未见过左衷忻这个模样。

    “穆娘子,你放心,善恶终有报,是非曲直历史也自有评说。事已至此,朝中再也没有人可以污蔑穆相穷兵黩武,结党营私,谄媚亲王了。你相信我,我会还穆相一个公道。”

    烛光在左衷忻的眼中明明灭灭,犹如迸溅的火花。

    穆宜华心中百感交集,她暗自垂首,隐去眼中泪,复又抬头对着左衷忻笑道:“多谢……”

    泪珠欲坠未坠,犹如晶莹珍珠挂在美人眼角,左衷忻几欲想抬手替她拭去,可终究是忍住冲动,只盯着她的眼睛。半晌,他才回神:“事务繁忙,我走了,你多保重。”

    “左郎君。”穆宜华喊住他,她望着左衷忻立在月光下的颀长的身影,几步上前,仰头看他,“时局动荡,你要照顾好自己。左宅清冷,若是你不嫌弃……可以宿在穆府。穆府人手多,宅子坚牢,肯定比你一人住着安全。”

    住穆府?

    这是左衷忻想都不敢想的,可却就这样轻易地被穆宜华说了出来。

    穆宜华看出他的犹疑,又立即道:“如今这个时节,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了别人,我不拘礼,你也别拘礼了,平安最重要。”

    左衷忻看着她眸光中坚定的不容辩驳的神色,点了点头。

    -

    比金人围城更早来的消息,是左衷忻领头御史台、大理寺等监察衙门,齐齐弹劾童蒯、邓孚舟等人,近乎上百人同时上书皇帝,数罪并列,从妖言惑君、阿谀奉承到诽谤忠臣、媚外求荣,大骂乱臣贼子、祸国奸臣。

    一时群臣愤起,气焰难消。

    没有人知道左衷忻是怎么把这些说服的,他们只看见他淡定从容,犹如闲庭信步执笏上前,上呈辞文,然后群臣毕至,众口一词,唾骂不止。

    童蒯邓孚舟被骂得毫无辩驳之力,只能缩在殿内一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左衷忻摆出金人南下事实,言明穆相与襄王所言非虚,又道先帝病重无力理政他们便欺瞒君上;新帝登基,他们便趁陛下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继续拉帮结派笼络人心。不是陛下之过,而是他们太过老奸巨猾才害得陛下蒙蔽了双眼。如今金人已然南下,他们还说着粉饰太平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陛下不严惩他们,那便是寒了先帝与天下臣民的心。

    左衷忻陈词慷慨激烈,听得底下无比叫好。

    赵闵在龙椅上头疼扶额——他能做上这个皇位,很难说不是靠着童蒯邓孚舟周肖然他们这几个人的。如今为着群臣百姓将他们杀了是很容易,不过一道令下罢了。

    可是将他们杀了以后呢,他赵闵在这朝中,还有值得信赖的心腹吗?

    看看这底下这群人——

    枢密使辛谯,赵阔的老丈人,赵阙的亲舅舅。

    左衷忻,穆相得意门生,与赵阔交好。

    ……

    他一个个看过去,好似满目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他的敌人。

    赵闵觉得自己疯了。

    他扶额长叹,想要散朝,却被辛谯截住了话头。

    “陛下。”他走到阶前,目光如一澄清水,“请陛下定夺吧。”

    “辛谯!”童蒯大骂出来,“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穆同知要伐金的时候你去哪儿了?你同意了?你不也是唾弃他的吗!如今东窗事发,你就只想着把我往前推,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辛谯冷笑:“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阉人。”

    “你……”童蒯涨红了脸,“你口出狂言!”

    辛谯没有再理睬童蒯,他仰着头,看着殿上那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拱手:“陛下,臣愚钝无知,优柔寡断,未能助先帝及陛下辨别忠奸,抵御外敌,自请降罪。还请陛下洞彻事理,早做决断,锄奸为民。”

    辛谯发话了,无人再敢反驳,整个朝堂极为安静,只有童蒯癫狂的嘶叫。

    赵闵知道,这人是保不住了。可好在宋朝自开国来不杀臣子,赵闵正放下心来,却又听那领头的铁面御史左衷忻冷声道:“陛下,此等奸贼,不杀不以平众怒。”

    他说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好像再诉说明天吃什么一样。

    赵闵震惊地看着左衷忻。他难以想象这句话是从一个江南进士的最终说出来的。

    喊打喊杀,见刀见血,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左衷忻。

    左衷忻无惧无畏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杀不以平众怒。”

    童蒯嘶嚎:“左衷忻——”

    “杀!”有人在人群中喊了一声。

    平地一声雷,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人喊着,盖过了童蒯的哭喊。

    一切已成定局。

    赵闵无奈用手遮去眉眼,有侍卫从外跑来,童蒯想要逃被人一把擒住押下。他尖声高喊,却也是于事无补了。

    左衷忻扭头看他,眼中是杀伐之后的恹色。

    多可笑,一个奸臣的错药整个国朝来陪葬,一个奸臣的死要到了国难关头才能实现。

    左衷忻头一次厌恶自己脚下站着的这个宫殿,坐在这个宫殿之上的那个人。

    童蒯赐死,邓孚舟被迫与清河和离又被罢免放逐,童蒯一党贬的贬,罢的罢,一如当年景右元嘉党争,不过就是换了一批人。

    穆宜华在府中听闻这个消息,心神激荡,心脏呼之欲出,恍惚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本以为自己等不来这一刻,却在最为绝望心死之时一切沉冤昭雪,她、她的父亲和整个穆家再也不用背负骂名。

    他们不是千古罪人,不是。

    穆长青在穆宜华身旁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呜,老天终于开眼了,终于开眼了。父亲就是最好的!他就是最好的!”

    穆宜华被惹得也不禁抹了几把眼泪。

    她想等左衷忻来,想当面同他说说话。她直觉他今夜会来。

    女人的感觉有时候就是那么准确。

    桌上的碗筷刚摆起来,左衷忻便出现在了穆府角门。

    穆宜华几乎是跑着去迎接他的。他披着一件黛青的裘绒披风,指挥着小厮将马车里的炭火搬下来。

    “左郎君。”穆宜华欣喜地喊他。

    左衷忻看出她很开心,她的眉眼俱是藏不住的笑意,看得他心中暖融融的——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她笑了。

    穆宜华浑然不觉自己落在他眼中的模样,只是招呼着小厮们帮忙,牵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进穆府。

    二人在落雪的院子里小跑,偶有香气自鼻间溜过,左衷忻不知道这是梅香还是穆宜华身上的香,只觉得有些醉人。

    他低头瞧着穆宜华的手,她就那样紧紧地攥着他。

    这是第二次。

    左衷忻在心中默念——十七岁是第一次,二十二岁是第二次。

    穆宜华将他拉进屋子,命春儿再去添几个菜加双筷子。

    自戒严后,他们吃的一直都很简单,只今日颇为丰盛。

    众人心知肚明,穆宜华甚至给左衷忻斟了酒,自己和长青也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菜也吃得差不多了。穆宜华酡红着脸,举起酒杯,笑着敬左衷忻:“大恩难言谢,但是还是……谢谢左郎君……”

    她打了个酒嗝,笑得像个孩子。

    她醉了,他才敢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左衷忻瞥了眼睡在一旁穆长青,勾了勾嘴角,将穆宜华手中的酒杯轻轻接过,在她懵懂目光的注视下,将酒饮尽。

    穆宜华拍了拍脑袋,问道:“那……好像是我的酒杯……”

    左衷忻将酒杯塞回穆宜华的手,哄道:“是你的,不好意思,我拿错了。”

    穆宜华大方地摆手:“无碍无碍,左郎君是我们穆家的大恩人,想要什么都可以。”

    左衷忻看着她,似问非问:“真的吗?”

    穆宜华信誓旦旦地点头:“真的!我穆宜华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看来她真的醉得很厉害,但是左衷忻也不愿意她醒。

    穆宜华脑袋很沉,一顿一顿地要睡过去,左衷忻伸手托住了她的脑袋,让她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上。

    又是那一阵香气。

    现在左衷忻可以确认了,是她身上的味道。

    “左郎君……”穆宜华嘟嘟囔囔的,“左郎君……谢谢你……谢谢你……”

    一声又一声的感谢。

    左衷忻低头看她,看她长长的睫毛与笔直的鼻梁,她的手就垂在身侧,只要轻轻一勾就能将其握入掌心。

    但是左衷忻没有,他只是听着穆宜华在身边轻浅的呼吸声。

    “你知道我是怎么说动他们的吗?”左衷忻知道穆宜华听不见,他独自喃喃。

    与他一同弹劾的臣子里也有曾经妄图攀附童蒯的人。见风使舵是他们的本能,当他们看见金人南下,童蒯必死无疑的时候,为了不在史书上留下骂名,倒戈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反正童蒯也没有提拔他们,反正那是先帝朝的事情,而如今是新帝登基。

    这群人实在是太容易说服了。

    左衷忻也很多话要跟穆宜华讲,可他终究是一个字都没说,就像此时此刻,他想在穆宜华的额上落下一个吻,但他也没有。

    他只觉得,只要穆宜华在他身边,就已经胜过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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