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大雪纷飞的汴京流言四起,说是金人已经渡过黄河,边境近城的居民迁徙流离者不绝于道,连汴京城外的居民们都在朝廷的指挥下搬入城内,以备后患。
无人在意谁家的儿郎要出门,谁家的女儿愁困生,即使是皇亲贵胄大家也不在乎。
百姓们只在乎自己的生死。
城里开始有人疯狂采购粮食木炭,也有人争相去钱庄兑换交子,汴京许多钱庄因是在拿不出足额的金银只好闭门谢客。城中人心惶惶,翘首以盼朝廷正言。
十一月十九日,开封府贴出榜文,上书:前日渡河北兵,系佘言溃兵,非金兵也,已招安,全城内外居民,各仰归业。1
开封府门口人挤人,穆长青在最外围问了好几人才将事情的原委摸清楚。他飞奔回家,顺便去店家那儿取一早定的米面油。
可店家却颇为为难地看着他,只拿出原先说定的一半。
“这……这怎么回事啊!我们银两可是给够了的,怎么就这么一点?”穆长青要跟店家理论。
店家连忙解释:“不是我们不给您,是如今这米价油价一天一个样儿,别人家都买这个价,我若是比他们便宜,我这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穆长青气极了:“可我们买的是昨儿的价,只是晚来取了而已!”
店家苦笑:“那我们把钱还给您吧。这东西啊,您不要别人还要呢……”
穆长青一把将店家要来拎东西的手拍开:“谁说我不要了?!”
说罢,他一手米面一手油,扛起来就往家走去。
穆长青如今力气大了不少,这些东西于他而言还真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前提是无人争抢。
穆长青正走着,忽然耳边一阵风呼啸而过,他的左手被猛烈一抻,疼得发麻,低头一看,手上的米面袋子已经被人一把夺去。
他立马大喊着“抓贼啊”,一边提溜着油瓶跑着追去。
巡街的守卫听见动静连忙提枪同他一起追过去。小偷被堵在一个死胡同里,他衣不蔽体,在大雪中瑟瑟发抖。
“官爷,郎君,您就行行好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真的好几天了,我家里还有妻儿,他们也已经很久没吃饭了。您看您锦衣玉食的,放过我吧……好吗?求求您了……”那人跪在穆长青面前连连磕头,浑浊的眼珠子里尽是疲惫,眼泪也流不出来。
守卫们喝道:“若是每个人盗贼求饶,我们就能放过他,那汴京城还有太平吗!起来!把东西还给人家!”
“哎。”穆长青伸手一拦,他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人,将守卫们拉开,“算了算了,我看他也怪可怜的,左右我家也还有,这些就给他吧……”
守卫们劝道:“这位郎君,如今城中百姓哄抢粮食,物价节节高攀,您纵使家中家财万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粮食能拿一点就是一点。”
穆长青觉得这话也有道理,一时举棋不定,却听见巷子外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走来一器宇轩昂,身姿挺拔的将军。
穆长青不认识他。
“季将军。”守卫们抱拳。
“怎么了?”
“有个乞丐当街抢劫,抢的就是这位小郎君。”
季凭将穆长青上下打量一番,神色微妙。他垂下眼眸,又看向那人,挥挥手叫人将他手中的米面夺过塞回了穆长青的手里。
他眯眼觑着那人,冷声道:“带走。”
“不要,不要,我真的是逼不得已……是逼不得已啊……饶了我,饶了我吧……”那人嚎叫着,听得穆长青心惊。
他心中顿生愧疚,手中分明是他光明正大买来的东西,如今拿在手中却如同烫手山芋一般。
季凭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穆小郎君,是不是?”
穆长青讶异:“正是在下,您是?”
“轻车都尉,季凭。”他拿过穆长青手中的油瓶,自顾自说道,“如今京中不大太平,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如今家中只有他和姐姐,让一个陌生外男进家门实属不妥,何况这个季凭很不好惹的样子,穆长青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季凭没有回答他,只是帮他提着东西,径直往穆府走去。
穆长青这次出门比以往时间都要长,穆宜华在角门左等右等才将他等回来。她的心瞬间放下,却又在看见他身后另外一个男人时悬了起来。
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张尚宫给的画卷一点儿不掺假,季凭和画像真的一模一样。
穆宜华有些戒备地盯着他。
季凭仿若丝毫未觉,走进角门,还提着油瓶便对穆宜华抱拳作揖:“穆娘子,在下轻车都尉季凭,方才在街上遇见穆小郎君被抢劫,便送他回家。”
穆宜华瞧了他一眼,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道了声万福:“多谢季将军。”
穆长青连忙跑到姐姐身前,将手中的米面递给穆宜华看:“姐姐,如今米面的价格真的是一日贵似一日,好多人都吃不起饭了。”
穆宜华神色一敛,轻叹一口气:“你先把东西给张嬷嬷吧。”
季凭也将油瓶给了穆长青,可他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人家方才帮过自家弟弟,穆宜华也不好赶人家,挤出一个笑道:“季将军要留下来喝茶吗?”
寻常人家应该都是会拒绝的,但是季凭没有,他应下道了声谢,跟着穆长青就往后院走去。
如今的穆宜华已经不是曾经统管相府的大家闺秀了,他们府上侍从寥寥,门可罗雀。她与赵阔私奔的流言蜚语怕是也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大小角落,如此一来,更是无人愿意与他们来往——谁都不愿意去触天家的霉头。
唯有宁家等人还情愿私底下与他们偷偷来往,宽慰她,安抚她。
是以季凭这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还在主人家暗示后执意留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穆宜华心生恐惧与防备。
她仍旧记得季凭曾经要求娶她却被赵阔拦下的事情,这更加让她惶恐。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与赵阔没可能了,觉得自己无人可嫁了,便想来趁火打劫,逼迫自己嫁给他?
还是,看着他曾经求娶不到女子如今落魄至此,他心中畅快,巴不得到门前来看看,好体会一下大仇得报,耻辱昭雪的快感?
不管是哪一种,穆宜华都不愿意面对。可是季凭已经在亭中坐下了——他在等待主人给他沏茶。
穆宜华硬着头皮上前,还将穆长青叫来一同陪着。
季凭是个沉默的人,一个石子扔下去都溅不起几滴水花。
穆宜华有些如坐针毡,季凭的茶喝完了,他抬眼一直盯着穆宜华,显而易见是要她再续上。
穆宜华心中有些忿忿,但如今势单力薄,实在不能当着他的面动怒,只好忍下,笑着又给他沏了一盏茶。
接二连三,季凭都快将茶壶里的水喝干净了。
穆宜华终于得了理由离开,却被季凭叫住:“穆小郎君,水喝完了。”
穆宜华登时火气就上来了,就算他曾有助于穆长青,但在人家府上,但凡有点礼数的人又哪会这般使唤主人家。他分明就是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穆宜华咬了咬腮边的肉,冷着脸没说话。
穆长青不明所以,只见穆宜华示意他离开这才起身走掉。
季凭见亭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一下子松懈下来,心思也有些藏不住了。
“穆府如今人真的少了好多。”他自顾自地起了个头,看着穆宜华的眼色。
穆宜华没瞧他,闷声回答“嗯”。
“穆娘子,近日可还好?”
穆宜华冷笑:“季将军想问的是什么事还好?是家中粮食可够吃?还是家中银钱够使唤?还是别的什么?”
这一长串话听下来,季凭有点惊讶,这和传言中温文尔雅的穆宜华不一样。
她好泼辣。
此情此景,季凭只有这一个想法——他更喜欢了。
情难自禁,自幼行伍的经历又让他极少接触女子,耿直的他竟是突然就上手握住了穆宜华的手腕:“穆娘子,我……”
“你做什么!”穆宜华立即跳了起来,却还是挣不开季凭手上的力道。
他捏得她好疼。
“季将军,我穆家如今虽是落魄了,但好歹还是贞献公后人,您就如此胆大妄为吗?”穆宜华大喊,“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我非亲非故,你在我家逗留如此之久,到底是何居心!”
季凭被这话烫得耳朵疼,一下子松开手:“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穆宜华质问,她亮出手腕,上头有一圈红印子,“那这是什么?季将军大好前途,难不成要断送在这儿?”
穆宜华心“砰砰”跳着,她不熟悉季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直傻还是淫亵,就想着激起他的理智与良心,将人赶出去。
“季将军,您如今对我如此,是觉得我穆宜华就该平白惹人糟践吗?是因为那些里流言蜚语,您就觉得我是可以被轻薄的,是吗?”
“我……我……”季凭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当场就把自己的手砍下来。他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
“季将军请回吧。”穆宜华下了逐客令。
季凭攥了攥自己的拳头,手头仿佛还留有穆宜华手腕细嫩的触感。他不敢去细想,低着头径直离开。
穆长青沏完茶回来,只看见季凭离去的身影。他上前询问,穆宜华给他看留在自己手腕上的红印子,又道明原委,穆长青一个暴起,破口大骂“肏他大爷”,直要追出去打人,却被穆宜华一把拉住。
“你打得过他吗?”穆宜华反问,“打不过就不要逞强,如今不是我们能够豪横的时候了,谨言慎行才是上上策。”
穆长青紧握的拳头不甘地松开,他气得快哭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曾承诺要保护好姐姐,如今却还是做不到。
没有官职,没有功名,他除了一个什么狗屁衙内的头衔,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气他自己,甚至都觉得自己无颜待在家中,待在姐姐面前。
他咬着牙跑出门去,穆宜华在后头大喊他的名字,他却是头也不回。
长街漫漫,穆长青行无头绪,他想去找季凭讨个说法,却不得不面对自己势单力薄的现实;他又想着,不如自己去谋个差事吧,可如今他们穆家声名狼藉,自己除了读过几年书,其实什么都不会。
他忽然发现,离开父亲,离开姐姐,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穆长青懊恼地靠着墙坐在汴京城的雪地里。他捂着脸,不想让过路行人看见自己现在窘态。
忽然,好像有谁走到了他的身边蹲下来。
他睁眼一瞧,竟是左衷忻。
左衷忻向他伸出手,一双温和的眸子微眯着看他,嘴角笑意浅浅,问道:“穆小郎君,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