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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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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宜华是在自家的榻上醒来的。

    府上众人见她醒转连忙凑上前去探看。

    穆宜华丝毫未动,仿佛就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往城郊走了一遭,做了些荒唐事说了些荒唐话,一觉醒来还是在自己府上,还在等着父亲回家,等着倩倩和阿南造访,等着三哥回信。

    可是身上的疼痛与麻木让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假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再也走不出这四方围城,再也逃不开那群人的掌控,或许离死期也不远了吧。

    张嬷嬷扶着她起身,她抬眼却看见张嬷嬷与春儿脸上青紫斑驳的痕迹,心中一惊,连忙问道:“你们脸怎么了?”

    二人噤若寒蝉,纷纷垂首。

    穆宜华瞬间明白过来:“张尚宫打的?”

    还是没有人说话,只有春儿点了点头。

    穆宜华怒从心中来,愤恨地重锤床榻:“这群天杀的畜生!”骂着骂着,眼泪倾泻而出,她连忙拭去,却又泪流满面。

    她如今觉得,她更应该恨自己。

    恨自己天真,恨苍天无眼,恨昨日大雨瓢泼,今日却是晴空万里。

    “大姑娘人没事就好……是奴婢无能,没能帮大姑娘瞒住……”张嬷嬷低眉颔首,声音戚戚。

    穆宜华闻言自恼:“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原该叫你们一起走的……本就是我的主意,返到来让你们替我受罪……”

    张嬷嬷唉声叹气:“张尚宫将您送了回来,襄王殿下……也被带进宫去了。”

    她说得轻巧,可事情却远不止这样。张尚宫不仅将穆宜华丢在前堂让他们自己收拾,还冷嘲热讽恶语相向,命他们将宫中贵人赏赐的东西一并还上,今夜就要搬走。

    这下就不得不惊动阖府上下的小厮丫鬟们,主家与皇子私奔之事也再也瞒不住了。

    人财两空还落下个淫荡魅惑的恶名声。

    他们想着,穆宜华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穆长青刚从外头匆匆赶来,神色不霁,本想来看看姐姐如何,恰碰上穆宜华苏醒瞧见他的神色,便将他招过来。

    穆长青不想近前,只说自己困了。

    穆宜华哪信这个,硬要他过来。

    穆长青垮着脸坐在她榻边,未等穆宜华开口只说道:“姐姐你听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昨晚的一切已经将她所有的精气耗尽,而今的她疲倦无望,只觉不管是什么事都再也惊不起她的任何波澜。

    穆宜华神色恹恹地瞧着他:“可我迟早会知道,不是吗?你是希望你告诉我,还是别人告诉我?”

    穆长青欲言又止,良久为难道:“我听人说……太后娘娘要让三哥带着辛秉逸前往封地,无召不得回京……”

    事实确实如此,太后下了懿旨,皇帝下了圣旨,只有赵阔还抵抗着。他又被幽禁了,堂堂少年将军、皇子亲王,到最后竟沦落到要靠绝食来威胁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窝囊。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赵阔五日水米未进,晕倒在殿内,被救醒后第一句话便是:不娶,不去。

    太后恨他执拗,恨不能将人绑了直接送到封地才好。可他是活生生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赵阔啊。太后知道只有让他自己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才行。

    她给他开出了条件,或者换一种说法,她威胁了自己的儿子。

    太后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母子竟有一天走到这个地步。

    她说:若是你能走,我便给穆同知定个褒谥。

    几乎是在那一瞬间,赵阔的眼睛迸发出久违的光亮,他掀起眼帘望向太后,颤抖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是吗?

    太后心里头忽然觉得缺了一块,仍旧答道:是的。

    不骗我。

    不骗你。

    赵阔没有再说话,他兀自垂下头去,徒手拿起放在榻边的吃食,一整个囫囵得塞进了嘴巴里。

    太后确实没有骗他,没过几日,朝廷便下了诏书,虽有人驳斥,但终究是定了下来,赐穆同知谥贞献,意味端正聪慧。

    赵阔卧病在榻,听着帘帐外内侍此起彼伏的唱词声,缓缓松开了心中紧绷的弦,崩涌而来的是不可压抑的疲惫与颓败。

    太后见他态度和缓,又提起另一件事:辛秉逸,你娶不娶?

    赵阔闻言竟是瞬间呆愣住,咬着牙,死死地盯着某一处,半晌无话。

    太后又道:穆宜华不顾礼仪纲常,教唆亲王私奔,可治重罪。

    赵阔忽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大声,他仰着头自喉间迸发出一声狂躁的吼叫,床帏被他折断。

    “娶,不就是娶个妻吗?”他笑着含泪看向母亲,“有什么难的?”

    如果不是她,那么随便是谁都无所谓了。

    太后闻言十分高兴。两姓之好,本是宾主尽欢之事,她相信,辛家也会满意的。

    可在十一月的汴京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辛秉逸被罚跪在了雪地里,泪湿面颊几乎结冰。

    百清实在看不下去,跑到郡主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哀求:“娘娘,二姑娘真的撑不住了,求您开恩吧,求求您了。”

    衮国郡主没有说话,她看着院中宁可倔强地跪着也不愿意服软的女儿,心中大为震惊。

    她太了解她了。

    辛秉逸听话懂事,对父母孝顺,对兄弟恭谨,对上有礼有节,对下严慈相济,全汴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相较的女子了。

    她在接到懿旨的时候,是欣喜的,她觉得自己的女人终于盼出头了,能嫁给心悦之人那是一桩多么难得之事。

    可辛秉逸她却不愿了,她跪在父母面前,痛哭流涕,说他不爱我,说她不愿意嫁。

    衮国郡主不解,她将之归结为小姑娘出嫁前的不安,并安慰她每个女人都有这么一遭,不必害怕。太后喜欢你,宫中还有你姑母表哥,你又喜欢襄王殿下,你应该开心才是。

    那是辛秉逸出生至今第一次忤逆自己的父母,她转身离去,没有接下懿旨。

    这样无礼的行为,在辛家是不可饶恕的。

    衮国郡主发了脾气,让她自己选,是选择去雪地里跪着还是安安稳稳地去做襄王妃。多么简单的答案,可辛秉逸选择了前者。

    她已经在雪地里跪了快半个时辰了,整个人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乌紫。

    辛家大郎三郎也要来求,衮国郡主将他们遣退,让人将辛秉逸扶回了闺房。

    她想探了究竟,到底为什么向来乖顺的女儿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你是喜欢襄王殿下的,对吗?”她问。

    辛秉逸裹着被子,泪如雨下,点了点头:“十二岁那年,他在城郊将我从猎洞里救出来时……我便喜欢他了……”

    “可你又为何不愿嫁给他呢?因为他不喜欢你?”

    辛秉逸含着泪看向母亲:“难道这还不够吗?”

    衮国郡主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失笑道:“孩子,能嫁给心悦之人已是难得,你还要求两情相悦,你所求太多了。我们这些女子的婚姻,是为家族,为政治而生的,我们永远不可能为了自己,你明白吗?你挑夫君,要挑他的出身门第、才学家产,断不是一句简单的情爱就能了事的。你如今年轻,或许会觉得情爱才是夫妻间最宝贵的东西,实则不然,是共同的利益。至亲至疏夫妻,爱意会被岁月磨灭,而利益不会。”

    辛秉逸想说很多话,她想说自己不愿作他人故事的陪衬,想说她目睹的陆秀与太子妃身死的害怕,还想说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厌恶穆宜华,她心疼她。

    可她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想说的任何话,都会变成她母亲口中的笑话和小事。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善君,你要记住,人不能只为了自己,你要做的是为整个家族。”

    -

    汴京的雪仍旧在下,穆宜华不愿听手底下的人流言蜚语,已经遣散了一大批仆从。偌大的穆府,安静得竟是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又是一年新年即将来临,她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时,也是在这间亭子里。她裹着裘衣,看着雪,脚边烧着炭火,只是那时的她亲友环伺,如今却是茕茕孑立,独自凭栏望雪,难见天光。

    她手边是一卷已经泛黄的书册,北风呼号,吹动书页直至第一面,上书《唐传奇》。

    自儿时读《柳毅传》直至今日,她已然能将其中此句滚瓜烂熟地背下来,只希冀,总有一日也能得个如书中一般的圆满。

    可她错了,大错特错。

    传奇就只是传奇罢了,怪不得父子先生们都不让士子看这些怪力乱神,编瞎话、说谎话,惹得人相信了,到头来却不能善终。

    她从心底而悲。

    宫里又来人了,还是那个冤家路窄的张尚宫。

    她递于穆宜华一个长盒子,仍旧是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襄王殿下与襄王妃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封地,等过了国丧便要成亲了。这是殿下要奴婢交于您的,日后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穆宜华木然地打开盒子,是那晚落在土地庙里的双金钗,还有赵阔时时配在身上的香囊。

    穆宜华绣得纹样,穆宜华配的香料。

    不管是她的还是不是她的,他都还给她了。

    穆宜华脑子混沌,甚至都没有拜别,拿着东西径直转身离去。

    她走进屋里,怔愣地站在一处,眼珠子稍稍一转动,瞥见剪子,浑身震颤。

    她缓缓走过去拿起剪子就将香囊绞得七零八落,什么穗子、绣花一概胡乱分散,连春儿都没来得及夺下,她就又冲到院中,将《唐传奇》与香囊一并扔进了火盆之中。

    火苗瞬间蹿高,燎了书页越烧越旺。

    穆宜华盯着熊熊火焰,看着腾起的黑烟与烧焦的碎屑,大笑起来。

    断了,断了便好。

    烟雾缭绕,炭火“噼啪”响了一声,她神思震动,好似听见了成亲的爆竹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可那,不是她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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