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深夜,辛府烛火通明。邓孚舟面对着坐在桌案边的辛谯,仔细地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
辛谯低垂着眼眸,仍旧看着折子,并没有过多地理睬邓孚舟。
邓孚舟有些立不住了,他上前几步询问:“辛相,您看如何?”
辛谯又听他试探,微微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复又垂眸低声道:“你要我趁此时机扳倒穆同知?”
邓孚舟见辛谯终于搭理他,眼睛晶亮,立马又上前几步:“是啊。官家召回穆同知本就是为了与您分庭抗礼,若是能借此时机再让官家厌恶他,将他再次贬谪,您在朝中不就……”他刻意停顿,眼神望着辛谯。
辛谯没回话,将折子“啪”地仍在桌上,抬眼看着他:“你觉得,本官是那种党同伐异之人?”
邓孚舟立马否认:“自然不是,是那穆同知德行不修,不堪为相。辛相不过是清君侧,还朝堂一片清明罢了。”
辛谯沉默,冷眼盯着他,起身缓缓走到他身边:“你既知我与穆同知有旧怨,那你也应该明白我与他为何会有旧怨,而他又是为何被贬谪明州的,对吗?”
邓孚舟不知辛谯问此含义。
辛谯见他不明,有些失望地摇头失笑:“其实当时只要他稍微退让几分都不至于外放四年,何况他方才丧妻,还有一双儿女需要抚养。可他仍旧坚持己见,宁愿出京放弃大好前程也要同我作对,你觉得这般不会隐藏的人,会教得出暗地里下毒的女儿吗?
“你只知我与他不合,借此挑拨来向我邀功。可是你可知道,若是我有意算计他,离间他与官家,穆宜华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和穆家在京城根本待不到现在。此事分明有蹊跷,远不止恤银如此简单,这背后的人怕也是牵扯甚广。我与穆同知的恩怨朝中无人不知,是以需要避嫌不好插手。你也才入朝堂,听我一句劝,切莫踏足过深,以免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还有,”辛谯看了一眼邓孚舟,最终还是说道,“听闻你最近与童蒯走得很近。”
邓孚舟面色一变,连忙说道:“只不过是想了解一些如今沸沸扬扬的恤银案与投毒案,并无他意。”
辛谯不拆穿:“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你如今是我的门生,我不能眼看着你跳火坑。我也并非好为人师,只是劝你一句,你无比要听进去,童蒯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点,免得引火烧身,白白搭上自己。”
邓孚舟从辛府出来,本还笑着脸,等着小厮将角门关上,面色突然冷下来。他对着木门嗤笑一声:“装什么高风亮节,嘴上说着不会落井下石,四年前怎么就要斗个你死我活呢?还为我着想,为我着想就应该想着替我谋个好差事。因一字之差被官家调职,如今还在集英殿修书。每日与古籍打交道,上不了朝,见不着贵人,我如何能有好前程?还一口一个门生、老师,说得可真好听。”
深夜寂寥,远处还有大街上夜市喧闹的声响。巷子里安静,只有几个过路的行人慢悠悠走过。月亮高悬,秋风微凉,邓孚舟不禁缩了缩身子,没来由地落寞。
京城之大,举目无亲,十年寒窗,一朝中举,本以为以自己的成绩能够平步青云,却不承想出师不利,直接被官家点名降职。虽说同僚们都纷纷宽慰,还常常夸赞他修书完美,可他总觉得那话语里似有若无的阴阳怪气与冷嘲热讽,让他非常的不舒服。
加之方才他兴致冲冲地跑到辛府,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在恩人面前展现一番,却不料得到的尽是数落与教训。
可他觉得他没错。
是辛谯,他退而求其次选了自己当门生,对照着左衷忻看自己,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永远只会挑刺。
可左衷忻明明拒绝了帝姬的爱慕,拒绝了权臣的青睐,却能在如今的案子中谋得差事,被官家另眼相待。而自己呢,占着原本属于他的枢密副承旨之位,却被官家亲自拿掉,还被踢到了无足轻重的集英殿。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左衷忻造成的。
邓孚舟立在巷子中央,想清楚这一切,只觉浑身彻冷,心中却仿佛有一股气席卷着怒火越烧越旺,越少越烈。
对,都是因为左衷忻,都是因为他们看重的是左衷忻,而不是他。
“哟,这不是邓官人吗?”一辆马车在邓孚舟面前停下,一人将车帘掀开,只见童蒯坐在里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这么晚了,邓官人要去哪儿?不若……在下捎你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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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阔驾马穿过无数秋夜的树林,疾驰数夜终于在第四日赶到了青州。彼时的他早已是胡茬生面,衣衫蒙尘,要进城时甚至被守城门的官兵拦了下来,硬是仔仔细细地瞧了路引才放行。
他拿着穆同知给的引荐信直奔青州知府衙门,守门的侍卫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拿着信匆匆跑进衙门传话。不一会儿青州知府崔盛便小跑着赶来,将赵阔迎进客房,让人好茶好吃的伺候着。
赵阔连日来没睡过好觉,但也不敢有一刻地停歇,只粗粗咬了一口糕饼,就问道:“请问崔知州,在下何时能够查询祖父的案册?”
穆同知去信并没有写明实情,只说京城有个贵公子,想代替他父亲查明祖父的生平与下落,此人身份尊贵,切莫多问,只需开放案册让他看便可。末了还印了私印。
京城与青州相去甚远,穆宜华之事又尚无定论,朝廷亦没有发布邸报,是以崔盛对穆同知如今的情形并不知情,仍旧当做是当朝宰相的吩咐,尽心尽力地招待赵阔。
“不急不急,青州户籍案册甚多,不知这位衙内是要找哪几年生人,下官好让下面的人准备妥当,衙内再慢慢找也不迟。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吧。”
赵阔也确实有些头晕眼花,他拂拂手:“要政和五年生,太康七年殁的所有男人的户籍案册,两个时辰后叫我。”说罢,便转进小屋睡去。
两个时辰后,小厮将他叫醒,天边已是黄昏,小厮叫他不急着看,先用晚膳。赵阔没理他,只叫他拿来几张饼、葱丝、萝卜丝、白肉丝和黄豆酱,卷了卷吃了便看。
夜深了,他又让小厮多点了几盏烛,打算挑灯夜寻。
他不睡崔盛哪敢睡,只好在一边守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崔知州不必如此,先行歇息吧。”
崔盛立马精神:“不必不必,下官在此等候衙内即可,下官不困。”
赵阔对着小厮招招手:“扶你们大人下去,再给我带几个馒头。”
小厮听命。
夜渐渐深了,窗外树影幢幢,秋风钻进窗牗缝隙,整间屋子都有点阴森寒凉。赵阔却不觉,许是军营历练让他不以为意,又或许是找到证据的心太过迫切,他就一直如此坐到天明。
屋外鸡打鸣,天色渐渐明亮,洒扫的下人们开始忙碌,见赵阔屋内烛火仍旧摇曳,不禁上前敲了敲门,低声询问:“衙内,您醒了吗?”
过了半晌不见回应,又问:“衙内,您……啊!”
房屋的门突然被推开,赵阔眼下乌青,发丝有些凌乱,下巴的胡渣更深了一点,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疲倦与隐怒:“把你们知州叫来。”
他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当他在户籍案册上看见第一个与伐辽士兵相同名字时,他只觉是巧合,可看见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第十五个时,他便知道,这绝不是巧合。
几乎是一刹那的顿悟。
崔盛匆忙赶来,额上还跑出了小汗,忙问道:“衙内这是怎么了?”
赵阔看着他:“我问你,你是何年上任青州知府的。”
“崇和元年。”
赵阔喃喃:“六年前……那在你之前的知州,就是那个太康七年做青州知府的是谁?”
崔盛想了想:“程耀程大人,如今已经去京城做官啦,好像是什么……大理寺的寺正。”
赵阔完全明白了。
他一开始便查错了,那些恤银的问题并不是出在死人身上,而是“活人”身上。
他在兵部前前后后翻阅了不知多少遍伐辽士兵名单,即使没能全部记住,大概的印象绝对差不到哪里去,尤其是战死名册,几乎滚瓜烂熟。
他在青州的户籍案册里看见了李旭、李牧和许芳的名字,还瞧见了许许多多那些才在伐辽战场上牺牲的人名,可他们明明在青州已故去多年。
他将这些名字、户籍、生平一一抄录,将崔盛叫到跟前问话:“这些人,你知道多少?”
崔盛瞧了一遍,对着赵阔欲言又止:“这位衙内,您要找的祖父……不会在这些人里面吧?”
赵阔摇头:“不一定,还在找。”
崔盛为难道:“这些人都是当年跟随崔莫造反的人。太康七年的时候,他手底下的人被大量剿杀,这些人都是那个时候死的。”
赵阔明了似的点点头:“好的,那这些人便不是我要找的人。”
崔盛舒了口气:“下官就说嘛,这些匪军被剿杀后,他的家人亲戚们都避之不及,能隐姓埋名的都隐姓埋名了,怎么会是衙内您的祖父呢?”
“太康七年的征兵录可在?”
崔盛听这话越来越觉得奇怪,穆相分明说此人只是个贵公子,好生招待便可。可为何越相处越觉得此人生在高位,话里话外皆是吩咐命令的威严口吻,叫人违抗也不敢。
崔盛瞧了赵阔一眼,本想拒绝,只见他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紧地盯着自己,不发一词。
崔盛顿时汗毛倒立,连连称是,命人前去翻找。
见他识相,赵阔收回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誊录下来的户籍名册。只要看一眼太康七年青州的征兵录,若是这些早已亡故之人的名字出现在上面。那他便敢断定,当年还是青州知府的程耀,钻了匪军身死无人料理身后事的空子,以死人充活人参军,谎报数,吃空饷,一吃就是十几载。和平时倒还好,若是真要打仗了,那他就不得不去找流民、去找贱籍以此充数,让他们去顶着别人的名字去参军,不告队伍、不告去处,生是草芥,死若飞灰,家人们连为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恤银下发,户部拨款,给到的是名字,可名字原本的主人与替身都不在了,如何寻家人,如何慰伤心?
他们把京城有名有姓的恤银给发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还管银子真正到的是谁的口袋呢?
他们吃完死人的空饷,还要吃活人的恤银,榨干那些在他们嘴里生如蝼蚁的平民百姓最后一点价值,再轻轻松松地把名字划掉,道一声:唉,为国捐躯,可惜了啊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