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李老爹的船渐渐远了,水面上的涟漪慢慢荡平,送行的众人各自散去,梁葵清却还是立在岸边。
她望着客船远去的方向,眉头微蹙,肩上一阵微寒,虽然春阳正热热地裹着她。
柏城,骆华,弯刀,凶犯,倭寇,金捷方,梅花湾……眼下尚没有头绪,可迟恩鸣的反应已说明了事态的严重。
这些人会藏在哪里呢?
狡兔虽然三窟,但只要找到一处,剩下的就不成问题。
可问题就难在了这第一处。
千里之行,第一步是最难的。
她乱纷纷地想着,不觉出神,连陈星河的话都没有听见。
陈星河只好牵起她就走。
他本是静静等在一旁,知她担忧,稍稍静静也是好的。可谁知,她未有宽怀,反倒更加愁眉。
“这是去哪儿呀?”走了十几步,梁葵清才回过神来,她的话音未落,就见隋奇跑了过来。
“我也去。”隋奇从云饼店窗口看见了二人,以为要按照约定,继续踏青游玩,便急急关了门,追到跟前。
“今天不爬山,也不远足,走一圈就回家。”陈星河笑道。
他虽然很想去,毕竟雨停了,但他知道,她需要休息,昨晚给她送宵夜,见她倚靠在榻上,连衣服都没换,显然已是疲乏至极。
“好啊,看谁走得快。”隋奇也不失望,踏青嘛,关键就是从室内走到室外,感受春风和煦,舒筋展骨,至于到底在何处,是没有定规的。
隋奇说完,脚下加速,跑跳在前。
梁葵清见他欢腾如小马,蹙紧的眉头微微舒展。再一抬目,盎然的春色就扑进了怀中。
杨柳依依,红桃白李粉海棠,黄鹂娇啼,蝴蝶蜜蜂飞舞忙。
碧水淇淇,船来舟往橹桨荡,男女欢怡,扶老携幼花共赏。
走着,看着,梁葵清突然就笑了。
春天如此多姿,一派生机,正该开怀畅享,错过了,太可惜。
问题嘛,总有解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是还没想到罢了。
陈星河见她展颜,知她暂时抛开愁绪了,便去折了一枝桃花,插在她的鬓角。
“美人如花更胜花。”陈星河笑道,他看着她,把后一句“小可不才愿常伴”咽了回去。
还需要时间,给她,更是给他。
梁葵清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提步紧走,赶到前面,去跟隋奇一起编柳环。
陈星河见了,长手一伸,也折了柳条来编。
一路走,一路编,等绕回济仁堂的时候,三人头上都是戴环簪花,满首春色。
春杏见了,立刻拉着董礼灿出门。那着急的模样,显是等不及了。也是,两人早就做了游玩准备,一场雨,以为完不成了,可雨又停了,但堂主有事,堂里不能无人。
现在好了,堂主都玩耍归来了,二人自然要尽情尽兴。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玩耍已毕,该做的事还要做,一件也不能落。
当下,梁葵清要做的,便是寻人。她要寻一位先生,在梅花湾开馆授课。
这是她来梅花湾第二年就想做的事,不想倪师跟师娘突然驾鹤,她重孝在身,忧伤难抑,只得放下。除服后,束脩大涨,她一时拿不出,不得不先攒钱。
这一攒,又是二年。
从隋奇来堂里的那一刻起,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塾馆必须开起来。
隋奇已经九岁,再不开蒙就晚了。
梁葵清可是吃了开蒙晚的苦头。
她在慈幼局长大,局里只管两餐,读书是不用想的。她开始识字,还是在进了济仁堂习医之后。那时她都十岁了。十岁的孩子,说小不小,还是睁眼瞎,面对那些医书,就如同天书。
好在倪师亲训,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
识字然后读书,书中自有大道,大义,大真。
这些可不是道听途说就能了解的,都需要细心体会与领悟。
梁葵清要找的是蒙宏同老先生。
这蒙老先生是状元及第,出仕不及一年,便丁忧在家,此后便一直安居村里,以教书为业。
再后来,连书也不教了,四方云游,看山识水。
最近才回到蒙家村。
这都是梁葵清在出诊时,一一听来的。虽然村人都说他脾气古怪,不甚好请,但梁葵清还是愿意一试。
读书人,都是有些傲气的。但只要真才实学,能教书育人就好。
所以,清明过后,梁葵清就去了蒙家村。
蒙家村是鹭溪岸边的小村子。鹭溪虽然名溪,却是一条深河,东西走向,西接运河,东穿梅水溪后,一路向动,径奔大海。其入海口左岸,就是千刃崖。
梁葵清从梅水溪一舟向南,在与鹭溪交接处右转,行不过五里,便是蒙家村码头。
蒙宏同的家就在码头右手第六家。一座灰瓦粉墙的小院子,墙头挂坠绿叶翠藤,层层叠叠的绿中,花苞鼓鼓,却是待放的凌霄花。
梁葵清伸手轻抚花苞,笑笑,款步走至门前,举手轻扣。
很快,一个书童来开门。
梁葵清说明了来意,那书童让她稍等,转身进了院子,片刻折返,请她去了书房。
“梁大夫请稍等,我家先生马上就来。”那书童奉上香茶,即刻退了出去。
梁葵清一边等,一边打量房内陈设。
一水红木家具,两个书橱,满满书卷,书案上一只哥窑鬲式香炉,焚着檀香,墙上一柄长剑。
宝书玉剑挂高阁,金鞍骏马散故人。
梁葵清一下子就记起了太白之诗,不觉翘唇,对蒙老先生更多几分好感。
忽然,一阵脚步声在窗外响起。
梁葵清立刻整衣起身,毕恭毕候。她刚在红木扶手椅侧站好,书房的门已经开了,就见一个瞿瘦的男子轻步走了进来。
那男子四十多岁,慈眉善目,长脸长须,头戴忠靖冠,身穿青布道袍,一双牛皮靴。
“让梁大夫久等了,蒙某来迟,还请不罪。”蒙宏同施礼道。他的声音低沉,也许是因为哑嗓之故。
梁葵清亦行礼,道:“蒙先生客气了。蒙先生拨冗相见,实乃万幸。”她把“老”字去掉了,在她看来,年过花甲,才能称得上老先生。
蒙宏同请她入座。
梁葵清不急,等他在书案后的红木太师椅后坐好,才轻轻落座。
书童献上香茶。
蒙宏同端起茶盏,又放下,开门见山道:“梁大夫,你可是要请老夫?”
“正是。还请蒙先生屈尊,教授顽童,育化栽培,启迪智识。”梁葵清诚恳答道。
“我坐馆,是有条件的。”蒙宏同道,抬手捋须。
“请蒙先生明示,我等当尽全力。”
梁葵清做好了准备,随身带了三百两的银票,她打听过了,时下最贵的塾师,一年是一百二十两馆银,四时节礼另算。
就听蒙宏同道:“塾馆要设在花神庙,此是其一,其二,不保证中第,其三,每日饮馔须由鹤舞楼料理。此三项,若能答应,今日就可定约。”
梁葵清想了想,道:“敢问蒙先生,束脩几何?”
蒙宏同摆手道:“不必。我一个人,用何银子。暖衣饱饭,足矣。”
梁葵清道:“这怎么敢——”
蒙宏同打断她的话,道:“我敢!你只要答应那三项,即可。”
塾馆本就是要设在花神庙的,这却是正好;中第一事,一靠个人,二看时运,毕竟又不是老师去考,这个也好说;至于鹤舞楼,只要银钱讲妥,三餐当是不难,这大小也是一桩生意送上门的生意。
但,不要馆银。
梁葵清有些为难。她不愿亏欠别人。
她急急想着,心念一转,还有四时节礼,对,礼厚些。
想到这里,她便答应了蒙宏同的三项要求。
蒙宏同倒也痛快,即刻签了约帖,讲好十日后开课。
这十日,便是给梁葵清的准备时间。
她辞别赶回梅花湾,先找到里长,把开馆的事讲了。里长大喜,听闻不过是用花神庙的两间屋舍,又不用额外出银子,便一口答应,立刻找人去收整。
接着她又去鹤舞楼,跟周掌柜谈妥了三餐之事。
最后便是招募学龄儿童,请大家去塾馆读书。
梁葵清本以为这是最简单的事,遂放在最后,没想到,这却是最难的。
很多人家都不愿意。
“无论读几年,还不是得做工?都是做工,还是趁早的好!”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又中不了状元,做不了官!”
“家里忙着呢,哪有闲工夫啃书啊。读书,可是贵人家的事,咱这小门弊户,糊口还来不及呢!”
……
梁葵清听了,知道一时讲不通,只好又去请里长出面。
她则去找隋奇,她想让隋奇做第一入学的,做个示范,是个榜样。
谁知,隋奇也不愿意。
“为什么呀?”梁葵清真是奇了怪了。
“我要卖云饼啊。”隋奇振振有词,“做生意可比读书有意思多了。”
“你又没读过书,怎知读书无趣?”
“肯定无趣啊,不然为什么大家都不爱读书!”
梁葵清给噎住了。
读书的好,只有读了才知道。
这就像肚子饿了,吃饭才能饱,可饱腹之感,只有吃的人本人才能得知。别人就算吃再多,那饿肚子的人若是不吃,还是饿的。
这时,一直在柜台后写账簿的陈星河开口了。
“隋奇,你要听堂主的,去读书。”
“啊?!”隋奇满脸不情不愿。
“你不读书,以后是做不了生意的。”陈星河笑道。
“做生意可不止是算账。算账只是最简单的一环,另外的进货,发货,调货,铺店面,用人,学问大着呢。”
“书上教这些啊?”隋奇来了兴趣。
“教不教的,你去读读就知道了。”
隋奇想了想,道:“我只去半天,上午去,下午我还是要在店里的。”
梁葵清刚要不允,陈星河却一口答应了。
“半日读书,半日做事,正是‘学而时习之’,当是很快乐的。”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这个道理,梁葵清自然是懂的,她看了看他,没有再勉强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