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杨柳风清，春燕呢喃，彤彤旭日戏河水，水花涟涟，橹歌阵阵，又到梅花湾码头。
邱老爹等客人们都下船后，便去后舱点火热饭。摇了一早上船，肠中早已辘辘，须得打个尖，他才有力气把船划回去。
他拿出火镰，点燃火绒，引着小泥炉里的枯叶芦草。
呼——
火苗冲出炉门，他赶紧仰脸，高高抬起的下颌上，一缕花白胡子。
看看炉子烧起来了，他便从干粮袋里摸出两个菜团，揭开铁锅盖子，放在竹箅上。
慢慢的，就闻道了茴香那冲鼻的香气。
他咽下口水，拿起水壶，喝了一大口，便去开锅盖。
这时，就听有人喊他。
“邱老爹，邱老爹。”
那声音是从岸上来，他以为是坐船的客人，买卖要紧，遂立刻起身，招呼道：“这边，这边。”
就见一个少年满面春风地转下码头，跳上踏板，转眼就到了近前。
“客官，您到哪儿下？”邱老爹笑着招呼，他的船是按距离收钱的。
“我不坐船。”那少年笑道，他手里拎着个提盒。
“那是？”邱老爹绷住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藏住眼里的疑惑，就连眼角的皱纹都团成一卷。
“来跟您老讨个菜团吃。”那少年说着，吸了吸鼻子，“还是茴香的。”
邱老爹更困顿了，听这口气，分明是熟人，可他怎么记不起来呢？
上了年纪的人忘性大，可邱老爹不服气，于是他又细细打量那少年。
“是你！”邱老爹想起来了。
年初二那天，第一趟船上，就有这少年。半路遇雪，他还买了花婆子的山茶。对对对，就是他。他抱着那捆山茶在船上熬了一宿。
“小哥，发财啊。”邱老爹笑道。
两个月不见，那少年宛若游龙入海，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全无当日的颓唐困顿之色。
“借您老吉言，咱们一起发财。”那少年笑着，自报家门。
“我是陈星河，还请邱老爹多多照拂。”
邱老爹又是一怔。他一个老艄公，天天摇橹，日日呆在船上，糊口尚且艰难，哪儿还有余力照拂别人。
陈星河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继续道：“有一件事，只能您老来做，也只有您能做到。”
“哦？”邱老爹抬头，眼中跳过一抹火光。
“咱们坐下，边吃边说，如何？”陈星河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提盒。
邱老爹带着陈星河去了后舱。
陈星河打开提盒，香气蹿出，邱老爹看了，是刚出锅的热饼。
“这是云饼，请老爹尝尝。”
邱老爹没有谦让，肚中咕咕，正是时候。
他一口气吃了五张。
“味道如何？”陈星河笑道。
“香，酥，好吃。”邱老爹老实道，又拿起了第六张。
“有您这句话，咱们一起发财可是近在眼前了。”陈星河眼中的笑意更浓，话头也转入了正题。
“我想请老爹带卖这云饼，一张有两文的利钱。”
闻言，邱老爹停住了大嚼的窝嘴。
两文，一个渡口的船钱。一个渡口，二里地，他要划一百二十下桨。一张饼，就是一个渡口，却比划桨轻松多了。
很划算。
他怦然心动，但是，能卖得出去吗？
就听陈星河继续道：“这云饼热吃香，冷食遇水即化，完全干透，可存三个月。是上好的干粮，特别适合出门远行。搭船的客人，用的上。”
邱老爹点了点头，但是，囤饼的钱哪里来呢？
就听陈星河笑道：“第一次，不要钱。这五十张云饼是送给老爹的。如果您觉得行，拿饼的时候，先付一半即可，等卖光了，再结算。”
邱老爹放下了心，但是，有送上门的财源吗？
就听陈星河笑道：“有财大家发，大家发财才是真的发财。邱老爹，您年年烧香祷祝财神爷，要相信，诚感动天，今年财神爷特别关照您。”
一提财神爷，邱老爹乐了。他是很信神明的，他认为，人再厉害，也需神明保佑。是以，年年祭拜，都无比虔诚。
都说风水轮流转，也许今年真该他自己走运了。
邱老爹终于下定了决心，答应了陈星河的请托。
有意思，人一旦信了，就成了。
陈星河给的五十张云饼，除了吃的二十张，剩下的三十张居然两天就卖完了。
三十张，一张七文，足足二百一十文。
这要是划船，可得四天才能挣到。
邱老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立刻去找陈星河拿饼。
“要四百张。”邱老爹拿出一串钱。
按照讲好的，陈星河给他的饼价是一张五文。
“是不是有点儿多？”陈星河虽然欢喜，但也不想老人家太吃力。一千文的本钱，于邱老爹并不算小数。
“就要寒食清明了，都不动火，这云饼正是时候。”邱老爹信心十足。
“还是老爹厉害。”陈星河不再犹豫，叫隋奇包了四百张拿给邱老爹。
“陈老板，等我的喜信。”不觉中，邱老爹已改了称谓，喜笑颜开地去了。
邱老爹一走，隋奇立刻拿起那串钱，数了一遍又一遍。一面数，一面笑，“开张了！开张了！”
陈星河也笑了，但笑得比较内敛，他知道，这才刚刚开始，更要打起精神，万分谨慎，唯有笑到最后，才能笑傲江湖。
陈星河笑着，想着，心念一转，便包了三十张云饼，拿着去了济仁堂。
其时正是巳时时分，正是济仁堂最忙之际。董礼灿坐在诊案后，耐心看诊。春杏在药柜包药。
陈星河见了，即转身折去了后门，从后门入院，就见梁葵清正在晾晒药材。
她一身月白绸立领对襟琵琶袖长衫，梳着挑心髻，娉娉婷婷，举手投足，却是利落迅捷，英气十足。
陈星河望着她，不觉顿足。
梁葵清已听见门响，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因为只有一个人喜欢进出后门，也不知是不是在柏城留下的习惯。
她继续翻晒艾绒，直到全部翻过一遍，才转身。
“怎么了？”她见他立定，不动也不语。
“簪子呢？”陈星河笑道。
“出诊不方便。”梁葵清轻声道，其实是不习惯，她一直都不戴首饰，也不施粉黛。
“那更要练习，习惯都是养成的。”
陈星河笑着走到她身边，笑道：“我再帮你戴上。”
梁葵清没有应声，而是岔开了话题，问道：“拿着包袱做什么？”
“送礼啊。”
梁葵清不明白，抬眼望着他，示意他讲明白。
陈星河却故意卖起了关子，转身往她房间走去。
梁葵清笑笑，提步跟上。
两人在楸木榻上落座。陈星河喝着牡丹饮，把邱老爹一事慢慢说了她听。
梁葵清听着，颔首微笑。她听懂了他的特别用心。之所以选邱老爹，实是为老人家寻一条退路，总不能一直摇橹吧？
说完，陈星河打开带来的白布包袱，“猜猜，这是给谁的？”
梁葵清略一沉吟，道：“可是给杨渔贩的？”
陈星河点头又问：“可知为何给他？”
“送礼啊，你说的。”
梁葵清拿他的话回答他。陈星河立刻大笑。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以啊。”他凝视着她，她亦莞尔，唇角的小痣跳上跳下，他赶紧移开视线。
只听她问道：“这是回礼？”
杨渔贩一直送鲜鱼过来，陈星河住在堂里时，也遇见过几次，直夸他的鱼肥美。
“嗯。但不止。”陈星河坦言。
“你想让他做邱老爹？”
陈星河笑着摇了摇头：“杨渔贩可没那个便利。他面对的可是鱼，鱼是不吃饼的。不过呢，他有他的好处。”
“好处”二字，令梁葵清一怔。她抬眼看着眼前人。
“商人逐利，我必须承认，但逐利的不只商人，而是人人。一件事，只有利众，才能做成，且是大成。”
陈星河毫无保留，迎着她的目光，继续道：“但这也只是我的想法，最后会怎样，还需要听从天意。我能保证的，就是发心不变，逐利但不唯利。”
说完，他伸手握上她的手腕，笑道：“可是放心了？”
梁葵清点了点头，她已是明白他要做的事。
“好，那就请你把云饼给杨渔贩。”
“嗯？”梁葵清又是一怔，随即却明白了。
他这是在帮她回礼。她一直都想谢谢杨渔贩，那么多鱼，可不是几副汤剂就够的。
当然，这只是其一。
想通的瞬间，梁葵清只觉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可是一石三鸟，他居然想得如此深远。
她不禁点了点头。
陈星河不知她的百绕心绪，但见她颔首，便把此事揭过，说起了清明踏青之事。
“清明，还有五天呢，到时候再说吧。”
“这还用再说？到时人人外出游玩，堂里自没什么人。你不用守着，安安心心地去玩才是。”
陈星河笑道：“听说梅林山上会有仙鹤飞临，咱们去看看，让我也开开眼。”
“那只是传说，梅林山上都是青梅树，要看也是黄梅时节才好。”
“不是梅花吗？那这梅花湾的名字？”陈星河有些糊涂了。
“很早之前有梅花的，很多，现在只在梅水溪下游还有一株。”
梁葵清说着，轻轻笑了。她刚来梅花湾时，也到处找梅花，谁知。
现在轮到他了。他到底是初来梅花湾，是应该带他看看的。
于是，她又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