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一夕之间,梅花湾家家门前都挂起了彩灯,只因上元佳节到了。
在梅花湾,上元节前后四天。十三上灯,十四听灯,十五赏灯,十六收灯。
上灯就是挂彩灯,收灯是把彩灯入库,以待来年。
听灯则是占卜之法。
遇到疑难之事,出门上街,凭听到的第一句话来断吉凶。
比如,一句“等等”。求亲的男子听了,亲事从缓;要进举场的学子闻见,则金榜需等来年;求子的妇人听到,不用说,还得再来……
赏灯自然是最盛大,最热烈,最欢欣的。
是日,城隍庙前会扎起鳌山,五百只彩灯层层叠叠,流光溢彩,甚是耀目夺睛。
鳌山周围,遍布小吃摊子,更有百戏逗乐。人们吃着,看着,耍着,笑着,慢慢行去,一路上花灯连缀,烛火辉映,照澈天际,端的是亮如白昼。等到了花神庙,还有灯谜大赛,猜中有礼。
今年的最高礼是锦缎两匹。
春杏早早探知了消息,一个劲儿地鼓动堂主。
梁葵清却无兴趣。来梅花湾这么多年,她只在第一年去了灯会。她不喜喧闹,更不喜璀璨后的阑珊。
春杏说不动她,一开始还有些悻悻,罗樱不在,以为又要跟着邻舍去赏灯。结果,董礼灿来了。
自从春杏生辰过后,二人愈发亲密,简直形影不离。
梁葵清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知道该准备嫁妆了。
隋奇则有些不耐,他实在是受不了董礼灿那烂笑如盘的大脸。
是以,十五这日,春杏喊他赏灯时,他立刻躲开了。春杏便不等他,装扮利落,带着董礼灿出门。
其时不过申时,赏灯是早了点儿,可堂里已经无事——今天病患奇少,与其等在家中,不如出门看景寻乐。
隋奇到底是个孩子,玩心甚大,等春杏出门,他便去找陈星河,要他同去赏玩。新年的第一个不禁之夜,万万不可浪费了。
陈星河正在客房里给山茶花换水。
“三天换一次,要用淡盐水,保你开到清明。”
这是卖花婆婆告诉他的。
来梅花湾的路上,经过鹭溪口时,他见那婆婆背着一捆山茶,顶风冒雪地蹒跚前行,便让船家靠岸,全数买下。
山茶,梅花,水仙,迎春,乃是雪中四友。
梅花傲骨,水仙凌波,迎春报春,皆有卓卓盛名,相形之下,山茶似乎黯淡式微了许多。
但他偏偏喜欢,“唯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这份韧劲与低调尤得他心。
“好啊。”听隋奇说完,他一口答应,“咱们跟堂主一起去,吃完汤圆就走。”
“堂主不去。”
隋奇扬起小脸,点数花苞,一面道:“我问过了,春杏也问过了,她都说不去。”
“是吗?”陈星河放下水壶,“那我再去问一次。”
结果自然是一样的。
梁葵清让他们务必尽兴。
“那好。我今年且去看花灯。”陈星河笑道,只是口中的芝麻汤圆忽然就不香了。
移时黄昏,明月早升,盘盘皎皎,澄澈天地。
查看堂里的彩灯已毕,梁葵清抱着手炉立在廊下赏月。
院中悄寂,对影不过三人,她却感到十分宁和。只是化雪的春夜,风依旧冷冽,她站了会子,便回房写诊案去了。
忽然,有铃铛声传来。
上元之夜,还有人看诊,莫不是灯火灼伤?
梁葵清想着,急急迎了出去。
却是夏怡心。
她一身榴红盛装,头戴宝石璎珞,一看就是为佳节而巧扮,只是本应喜乐的脸上却是怒气冲天,连那精致的红妆都冲散了。
一看见梁葵清,她的怒气更胜,冲口喝道:“迟恩鸣呢?你把他藏到哪儿了?快快交出来!”说着,攥紧了手中的红色马鞭,似乎对方不答应,她就要大施鞭笞。
“夏小姐,迟长官不在济仁堂。”梁葵清毫无惧色,如实回答。
“撒谎!他手下的十户长告诉我,他来这儿取药了!什么药,要取一天!”夏怡心的声调更高。
“一定是你,你把他缠住了,不放他回去。眼见他就要升迁了,你后悔了,眼红了——”
“住口!”梁葵清听不得胡言乱语,断然喝止。
“夏小姐,你找不到人而慌张,我理解,但这不是你信口雌黄的理由。我还是那句话,迟长官未来济仁堂,请你离开。”
“谁慌张!明明是你慌了!你见那陈二公子被扫地出门,一文不名,便想另寻靠山,于是抓着迟恩鸣不放!不要说,他对你的心思,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夏怡心越说越火,越说越口无遮拦,偏偏最后一句却是说着了。梁葵清一时反驳不得,落在对方眼中就是理屈词穷。
“我就知道,你厉害着呢!一招欲拒还迎,把男人吃的死死的!我却不吃你这套。你不交人,我自己搜。”夏怡心说完,抬脚往后院走。
“站住。你无权擅闯私宅。”梁葵清的手按上荷包,语气中透出冷气。
“我偏要闯!我是知府千金,还怕你个女大夫!”夏怡心不听,脚下不停。
“那就得罪了,夏小姐。”梁葵清说着,手指拈住了银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喊:“不要胡闹!”
喊声未落,一个男人奔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迟恩鸣。
他气喘未定,一个箭步就挡在了夏怡心的前面。
“对不起,葵清,夏小姐出言不逊,我替她赔礼了。”说着,深深拜了下去。
“你,你,……你去哪儿了?”夏怡心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居然不在济仁堂,喜的是他替她说话,这是把她当自己人了。
“去刘铁户家吃酒了。”迟恩鸣道。
“啊?你怎么不早说!”夏怡心反应过来,记起自己刚才的急言乱语,登时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梁葵清。
迟恩鸣看她一眼,没有接话,知道她一定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于是继续对梁葵清赔礼。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梁葵清放下银针,摆了摆手,“已经不早了,请二位回吧。”
“那就不打扰了。”迟恩鸣转身往外走。
“等等。”夏怡心喊着,声音低了下去,“药,你不取药吗?来都来了——”她可不想他再来。
闻言,迟恩鸣回身,“麻烦梁大夫,王不留行散,我带回去。”
梁葵清从药柜里取了一匣十瓶出来,夏怡心立刻上前拿在手里,转身就拉着迟恩鸣往外走。
梁葵清自是明白她的小心思,真是又气又好笑,却也可爱。
都是因为在意啊。
出的堂门,夏怡心的步子顿时缓了,拉着迟恩鸣胳膊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谁知就在她的手快要滑下去的时候,迟恩鸣反手牵住了她。
“对不起啊。”夏怡心小声道,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她又惹了他在意的人,他一定生气了。
“为什么跟我道歉,你应该跟梁大夫道歉。”迟恩鸣放缓脚速,配合着她的速度。
“绝不!她可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听迟恩鸣道:“你误会了。这怪我,是我会错意了。错把恩情当感情,既让梁大夫为难,也让你不安。”
说到这里,他立定,转身双手扶住夏怡心,“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瞎想,更不要多心。有任何事,都先问我。切不可再打扰梁大夫了。”
停了停,他又问道:“明白吗?”
夏怡心摇了摇头。
“我没说明白吗?”迟恩鸣自以为讲的很直白了。
“什么恩情,你为她——梁大夫都做了什么,都要为我做一一遍。”夏怡心委屈巴巴,声音都颤了。
她知道他们认识在前,可没想到还有恩情在。有恩必报,一报还一报,报来报去,岂不是没完没了,永远都缠不清了?
“是梁大夫救了我。”迟恩鸣看着她快要急哭了的模样,耐心解释。
“我是北人,刚来千刃崖时,不服湿热,染了疟疾,看看不治,就被扔了出来。但我命不该绝,遇上了出诊的梁大夫。她当时不过十六岁,却是胆大,也不怕传染,连施针,加灌药,折腾了四天,高热退下,我才慢慢好了。”
“是谁,谁把你扔出来的?我告诉我爹,让他找千户长,给你报仇。”夏怡心说着,心疼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都过去了。”迟恩鸣拿出汗巾,轻轻为她拭泪。
“现在明白了?再不要错过梁大夫。”
夏怡心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走吧,咱们去看鳌山。”迟恩鸣伸手拿过她手里的药匣,牵着她往前走。
没走两步,就听她“哎呀”一声惊呼。
“怎么了?”
“没事。”
她虽是这样说,迟恩鸣却不信,想了想,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不,你牵着我就好。”夏怡心坚持不肯。
她从柏城偷偷赶来,为的就是跟他同赏花灯,她要站在他的身边,她又不是孩子,为什么要他背!
虽然她真的有些累了,脚也很疼。从千刃崖一路急马赶来,甫进镇子就被镇民拦下,说赏灯人多,安全为上,一律步行。
她又步行去了济仁堂。
一通大走,委屈的自然是双脚。
可现在,她再不愿委屈自己的心。
迟恩鸣到底没拗过她,只好牵住她,两个人慢慢往前走。
月色皎皎,灯火耀耀,细瞧就会发现,他没有牵她的胳膊,而是紧紧攥住了她的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