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梁葵清关好房门,整理包裹,衣物藏柜,柿饼上桌,桃花耳环收入镜匣。末了,她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黄缎小包袱,想了想,用小木匣装了,放在靠窗书案的腹屉中。
收拾完,她又从怀里拿出胡老板赠与的那张弯刀画样。看了半响,心中惊觉:莫非是眼睛?
刀格上的划刻,两道横线间一粒乌点,越看越像眼睛。
但是何物之目呢?不会是人眼吧?
刚一想到这里,就觉一股冷风自背后吹来,阴阴的,幽幽的。
梁葵清急回头,却是窗扇开了。原是春杏上午开了透气,之后随手关上,并未上销子。
梁葵清起身销好,一面暗笑自己多心,便把画样收起,放在书案的竹夹中。
但愿早日擒得此贼才好。
她心中默念,又记起胡老板请客人辨识之举,随即笑了,梅花湾是个小镇,所有居民不及柏城十分之一,可能性极低,但是——有一个人,说不定识的。
迟恩鸣,他是行伍之人,刀剑枪戟,自是熟稔,还缉拿海盗寇匪,见多识广,倒真有可能。
找机会请他帮忙看看。
梁葵清寻得了一线明光,心中稍安,困意袭来,急急洗漱泡了脚,裹紧香香热热的被褥,很快入了梦乡。
转眼就是腊八,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却没有雪,那天虽是阴的厉害,春杏却是心情大好。自从堂主让用那笔银子,事情好办多了。
她先是给养济院送去了五十两碳米钱,又去布店量了茧绸,请徐裁缝照着最新的样式缝制,后去杂货行,采买了各色年货,腊肉,干果,鲜蔬,米豆,饴糖,满满两大竹筐。
做这些的时候,都是董礼灿陪着她。
他乐嘻嘻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货比三家,看她讲价砍价,看她点数装束,头头是道,俱得章法,完全是当家主妇的模样,心中万分敬佩,眼中的眷恋更深,那竹筐背在身上,便不觉重。
可是今天,他必须走了。喝完腊八粥,他辞过堂主,又去跟她告别。
“这个你带上,堂主给的。”春杏递给他一只青布包袱,不知怎的,语气中是少见的怯意,仿佛丑妇怕见姑舅那种。
“什么呀?”
他只觉手中一沉,便开了来看,一锭大银,还有一套驼绸棉衣,衫袍俱全,外带一顶毡帽,一双棉靴。
“这,这,我不能要。”董礼灿惶恐,自从他来梅花湾,堂里并没有多少病患,每日吃饭,他都不好意思多食,那账簿上的数字实在惨目。
“你敢!”春杏喊道,她以为他嫌弃她的女红。这可是她赶了三个通宵才缝好的。不料他说的却是银子。
“没事,以后你赚回来就行。就当你提前支了年例。”
春杏顺下眼睛,见他拿着袍子,爱不释手,又道:“这袍子,你过年穿。堂主说了,新年新气象,你也打起精神来。”
“好,好,都听你的。”
董礼灿欣喜地包起包袱,凑到她跟前,悄声道:“我很快就回来,很快。”
看着董礼灿上船,春杏红着眼睛往回走,正遇着隋奇。他抱着大小花炮,口中呼出团团白气。
往年济仁堂是不放鞭炮的,两个女子,都嫌那炮声震耳,也不敢点。今年不一样了。归来的第二天,梁葵清听着远近偶起的爆竹,正想着年味渐浓,就见隋奇捡了散炮玩耍,便让他去拣喜欢的买来。
春杏赶上去,要帮隋奇一起拿。隋奇不用,只是快走。
“小气。”她啐一声,眉眼却是弯起,济仁堂终于也要有响了。
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春杏心中欢喜,跟上隋奇,迎着风,抖擞地回到了济仁堂。
渐渐的,鞭炮声愈发密集,从零星到阵阵,终于连成一片:除夕到了。
是日,家家祭祖,户户团圆,灯烛高照,香烟缭绕。济仁堂亦然。梁葵清拈香,春杏、隋奇在后,拜祭已毕,同回正房西间用团圆饭。
祭灶伊始,餐桌就摆在了西间,直至元宵节后,才复归厨房。
这是倪师家的习惯,新春佳节,殊别日常,作为弟子,梁葵清自是遵了师嘱。
一桌子的好菜,都是春杏操办,只屠苏酒是堂主泡制的。虽然三人都不喜酒,但习俗是要遵循的,一年一度屠苏酒,共庆新春笑语哗。
于是三杯共举,“大吉大利”的恭贺声中,杯筷交错。
吃到一半,隋奇实在捺不住,得了堂主的许可,跑到院中点炮。
嘭——嘭——嘭——
震天巨响中,火药香气弥漫开来。春杏捂着耳朵,站在门前瞧看。梁葵清坐在桌边,透过窗扇远望。隋奇又点起了焰火。
厚沉的天幕,瞬间被十光耀澈,光焰灼灼,腾空变作万紫千红,待至盛极,又化作漫天繁星。
梁葵清看着,默默举杯,道一声,万事顺意,百福康安。
过了好久,春杏跟隋奇才心满意足地回到桌前。
“你可是……饮酒了?”
春杏见堂主眼角泛红,试了试锡酒壶,似乎轻了,笑道:“不可贪杯,我的梁姐姐。”
“只是高兴。”梁葵清轻声道,从袖袋里取出红包,递给二人,“兔年吉祥,心想事成。”
春杏接了,却不拆,反去看隋奇的,隋奇不让,她伸手就抢。
一大一小遂绕着桌子奔逐。到底隋奇脚快,瞅了个空子抢出门去,春杏才罢休。
“不看就不看,你快回来,回来吃饭。”
隋奇把红包藏好,才回到桌前。三人复又动筷,一直吃到更深。
看看已到子时,梁葵清起身去了前堂,留下斗眼的二人喝茶守岁。
梁葵清从药柜里取出五色药囊,轻轻开了堂门,在一街的灯火中向着镇子东方走去。
很快,一眼石井出现了。梁葵清拿出青色药囊,投了下去。接着向南,在石井里投下红色药囊,继而向西,拿出白色药囊,继续向北,是黑色药囊,最后来至镇中,在城隍庙侧的石井里掷下黄色药囊。
这是自她来至梅花湾,年年都要做的。除夕夜,以药囊入水,正旦伊始,镇上的人们都能喝上洁净之水。
“我们中医,无论在哪里,都要守护一方水土。”
拜师习医的第一天,倪师郑重地告诉她,这是济仁堂的第一条堂规。
在柏城的时候,每逢除夕,倪师也是备好了五色药囊,子时一过,即去投掷。柏城城大井多,倪师带领家人弟子,要一直忙到四更。
说也奇怪,居然从未被人撞见。
倪师也从不对外人提起,因为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的天职。
现在梁葵清也完成了自己的天职。
她款步赶回济仁堂,就见隋奇立在堂前,左右张顾,显然等人。见她回来了,才一溜烟回了内院。
梁葵清笑笑,走进堂里,轻轻合上了堂门。
正旦清晨,梁葵清是被白光映醒的。夜里归来,又被春杏拉着吃茶,直至五更才上床安歇。
她揉揉眼睛,以为日上三竿,可细看才发现,是雪,很大的雪,厚厚一层,铺天盖地。
她立刻醒了,看看书案上的滴漏,刚及辰时,该当开馆了。
梁葵清利落起身,收拾整齐,去了前堂。
济仁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开馆,正旦亦不例外。虽然并无病患,但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间断。
隋奇一身红衣,头上是堂主从柏城带回的棉帽,正在门前扫雪。梁葵清备好诊视之用,亦来助力。
很快,左邻右舍都开门铲雪,小半天后,街上复又露出青石板路,众人相互礼拜,恭贺新春。
梁葵清跟隋奇回到堂里,刚捧起热茶,就见春杏急急奔到堂前,看着雪被铲走,懊恼道:“堆个雪人啊,这么好的雪!”
“幼稚!”隋奇道,那口气俨然不屑。
“是好玩,是有趣,你个小孩子,装什么大人。”春杏立刻顶了回去,“瑞雪兆丰年,可不得多留会儿,多看看。”
“院子里还有,你要喜欢,咱们堆一个。”梁葵清拉拉春杏,安抚道。
“算了。”春杏想到雪人化时,一地冷水,摇了摇头。
三人遂去后院,齐力铲雪。一通忙活,终于在太阳露脸的时候,清扫完毕。
“正旦大吉。”
春杏捧上什锦攒盒。昨夜吃到太晚,肚中尚有余食,可新年第一天,不能不食,两相合宜,还是攒盒方便。
十多味肴馔,齐聚一盒,各就喜好,随意取食。
隋奇抓了花生蜜橘,春杏拿了肉脯定胜糕,两人快快吃完,就拿起花炮去了花神庙。
梅花湾习俗,正旦拜花神,百花齐放才是春,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人人都期盼着。
之前,都是春杏去,她去只是上香。可今年她要放炮,于是抓了隋奇就走。隋奇甩开她的手,说声“知道了”就快步跑了出去,一脸喜气。春杏紧追其后。
梁葵清是不去的,她要坐堂,待目送两人出门后,她从攒盒里拿了一枚柿饼,慢慢吃完,才去了前堂。
堂里很安静,药香漫漫,她坐在药柜后,打开了《神农本草经》,但街上人来人往,拜贺之声不绝于耳,她有些看不下去。
忽然就听有人喊道:“赵老大,明日发船吧?”
“发。”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答道。
“几时啊?”
“如常,卯正第一班。”
“好,我要是晚了,你可等我片刻。”
其实,春节最热烈的便是除夕。过了五更,便是新的一年,人们又要开始营生,为生计奔忙。
一年之计在于春,新春利市,勤力之人自要占得先机。
梁葵清合上书,起身包装舒肝散。
一直过了午正,春杏才跟隋奇一前一后回到堂里。两人脸上皆是春色,眉角眼梢都是笑意,春杏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隋奇却是拿着一枝糖人——使棒的齐天大圣。
春杏递一串给堂主,开始讲说花神庙的热闹。梁葵清听着,自是可以想见那人头攒动,人人争先的场景。
“可最热闹的是咱家的花炮。”
春杏得意道,声音随之拔高。
“他们都抢着放,早早放完了,我跟隋奇到了,上完香,寻了空地,不紧不慢地放。其时,人们也都出了神殿,有工夫细看。现在都知道了,咱济仁堂也是放炮的,有响的。往后,咱年年都放。”
说着,话锋一转,“这云可又堆上来了,要是再下雪,说什么也要在堂前堆个雪人。小奇子,你不要急着扫了,听见了没?”
隋奇不应,只是看手中的齐天大圣。
春杏刚要去拧他,就被堂主拦下了。
“吃糖葫芦,快,不然糖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