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从柏城到梅花湾,一百二十里的水路,顺风满帆,一天即到。
梁葵清立在船头,水声潺潺中,两岸的屋舍迅速后移。很快,林树多了起来,绿绿桠桠,迎着凝霜的冷风,傲然挺立。
“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梁葵清十五岁那年,倪师送她来梅花湾开馆。一切料理停当后,返程前,倪师郑重地勉励爱徒。
“但是,也要学会和力。一人之力,究竟式微,独木不成林就是这个意思。众力和聚,才是世界。——我知道你不愿意麻烦别人,但是人与人之间,本就是麻烦。其实你细想,麻烦也是帮助,你麻烦我,我麻烦你,人人互助,各得安乐,不好吗?”
梁葵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是施行起来,还是习惯性地单打独斗。
看看七年过去了,她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如倪师所望。
忽然,一枝绿萼梅挺出河面,静然吐蕊,暗香阵阵。艄公瞧见了,兴然长吟道:“美兮,花中之魁,点点惹人醉,惜相伴,且折一枝,簪戴白头。”
吟声中,船工、船客笑成一片。
梁葵清听着,拢了拢蓝色斗篷,提好包裹,她知道,绿萼梅前面就是梅花湾码头了。
果然,岸边人影叠叠,接人的,送人的,堆在一处。夕照落在人脚边,画出晕黄的圆圈,好似风灯。
船稳稳靠岸,梁葵清快步走过跳板,刚一踏上陆地,就听一个欢喜的喊声:“梁大夫。”
接着就见一个男孩挤过人群,跑到她面前,拿过了包裹。
是隋奇。半个月未见,他又长高了,却还是瘦。一身青布棉衣贴在身上,仿佛一株芽菜。
隋奇一喊,很多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跟梁大夫招呼。梁葵清本是快步疾走,现在只得慢了下来。
待走出人群,梁葵清才觉得呼吸顺畅。行医多年,各色人等已见了不少,但她还是不喜人前这般露面。
隋奇似有察觉,小声道:“以后,我不喊了。”
“嗯?”梁葵清笑笑,“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归来?”虽然回复了春杏的问信,但她并未写明具体归期。
隋奇没有回答。
梁葵清却知道了答案。不用说,自是他每日来码头探看。之前,她出诊,他必在码头迎候。可现在已是隆冬。
梁葵清想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谢谢你,隋奇。”
隋奇不语,脚步却是快了很多,如小鹿奔蹄。
一大一小,踏着青石板路,很快回到梅英街街心的济仁堂。
堂门半开,无有病患,春杏正在药柜前打包药材。她一边核对药方,一边称量,一边还对身旁的男人道:“你快点儿,算好了才能吃饭。”
男人道:“马上马上。”手下不停,眉心却是拧紧。
隋奇见了,见怪不怪地“唏”了一声,却不上前帮手,只是清了清嗓子。
那男人闻声抬头,刚要开口,却愣住了。片刻,他反应过来,笑道:“梁大夫回来了。”说着,拉了拉背身在药橱里找药的春杏。
春杏急急转身,梁葵清已走到诊案前。
“你可回来了!”
春杏放下戥子,推推男人,转出药柜,亲热地挽住堂主的胳膊,眼睛却向门外探望。确定后面无人后,才回头问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语气中既是探问,又是失望。那迟长官可是说好要去接堂主的。她极力怂恿,满怀期待。
“不行吗?”梁葵清反问道,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哎呀,有人作伴不是更好。大冷的天,是吧?”春杏笑道,岔开话头,“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一大早,杨渔贩就送了一尾鲈鱼过来,你又回来了,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梁葵清抬手拍了拍春杏的手背,心道:“这能放在一起比吗?”但说出来的却是:“你呀,不会又是清蒸吧?”
“不是,”春杏摇头,甚是得意,“鲈鱼汤,放了豆腐。这还是董大夫教我的,他爱吃豆腐。”
她说着,抬眼看着还站在药柜里的董礼灿,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来见过堂主啊。”
董礼灿顶着微微涨红的脸,过来跟梁葵清见礼。他不过弱冠之年,却有些发福,好在一张圆脸,两只大耳,倒也相宜。
一团和气。
梁葵清看着他,猛然记起这个喜庆之词,笑意更浓。
“你快点啊,限你一盏茶的工夫。”春杏又嘱咐了男人一遍,才陪着梁葵清回了后院。
隋奇把包裹交给春杏,想了想,去柜台前拿过了董大夫手里的簿子。
窗明几净,艾香袅袅。一回到房间,梁葵清顿时放松下来,这才是她的家。
春杏捧上热茶,又点上手炉,塞在她手里。她的手依旧冰凉。
“火盆备着呢,我去点。”春杏知道堂主怕冷,说着就往外走。
“不急,饭后再点吧。”
梁葵清让春杏开了包袱,取出小漆盒,打开,一对赤金杏花耳环灿灿灼目。
“给我的?”春杏惊喜道,立刻坐到铜镜前试戴。粉垂金坠,盈盈丁丁,俏皮又妩媚。
好看的。梁葵清笑望着妹妹,欣喜买对了。
只是这份欣喜没有持续太久。
春杏恋恋不舍地摘下耳环,道:“我戴过了,很好。现在可以把它换成银钱了——养济院的碳米钱就够了。”
闻言,梁葵清在楸木榻上坐直了身子。
就听春杏继续道:“说也奇怪,董大夫来了之后,这抓药的人愈发少了。简直比咱们刚来那会儿还不如。我还想着年前能多攒点儿,现在可好。过了腊八就是年。新衣不穿,年货多少得备点,怎么算也不够。”
“那就别算了。先吃饭。”梁葵清想了想,自己还有二百二十两的欠账呢,算了,不必说了,给春杏知道了,小姑娘且得哭鼻子了。
“不算不行啊,不算怎么过呢。这日子,一天天的,可真是难熬。”春杏长叹一声,把手里的耳环看了又看。
“你收好,加上这耳环,也还差口,——你别急,会有办法的。”
梁葵清起身,把手炉放进卧床上的被褥里,拉着春杏去了厨房。
隋奇跟董礼灿已等候在桌旁。见她二人进来,即刻布饭,鲈鱼豆腐汤,杂粮饭,凉拌苋菜,梅子酱,荤素冷热,筷勺碟碗,摆了一桌。
四人围坐,董礼灿坐了原来罗樱的位子,跟春杏对面。隋奇坐在下首,只是扒饭,并不言语。
梁葵清便拿起公筷,给他夹菜。
可巧,董礼灿也拿起勺子给春杏添汤,叮当一声,筷勺相击,甚是清悦。
春杏立刻冲对面道:“你吃你的,我又不是没有手。”虽是叱呵,可听起来,更像是撒娇。
董礼灿讪笑着,还是把鱼肉放到了她碗里。
梁葵清心觉,也不多言,只是让隋奇多吃。
不一会儿,董礼灿加饭,他刚要起身,就见春杏一把拿过他的饭碗,满满盛上,又挖了一匙梅子酱淋在上面,用的却是她自己的羹匙。
梁葵清恍然,看看左右埋首的二人,不禁抿唇。
董礼灿捧着饭碗,吃了大半,终于抬起头来,问道:“堂主,我想留在济仁堂,可以吗?”
“不都是济仁堂,有什么区别?”不等堂主回答,春杏先喊了起来。
“啊,我是说,我想留在梅花湾。不是柏城。”董礼灿赶紧订正说辞,小心翼翼地看着对面之人,脸上飞红。
“哪儿来回哪儿去,不要惹人烦。”春杏鼓气嘴,唇上沾有鱼汤,润润的。
董礼灿不敢多看,转头望着堂主,热切的目光已透漏了他的切念。
梁葵清想了想,道:“只要倪堂主同意,我这边自然欢迎。这一段时日,也麻烦你了。春杏在信中都跟我讲了,说你做的很好。”
董礼灿立刻去看春杏,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憨笑,仿佛得到了至高奖赏。
“快吃饭,凉了不好吃。”春杏给他看得脖根发红,只好拿饭让他低头。
董礼灿听话地大口吃起来,吃着吃着,又问:“我过了腊八再回去,行吗?”
“快吃吧,堂主又没赶你走。”春杏舀了一勺豆腐添到他碗里。
食毕,各人安置。隋奇还是睡在前堂,董礼灿回了后院东侧厢房。
春杏点了火盆,端进堂主房间。
灯烛曳曳,茶香飘飘,两个人坐在榻上,叙说别后之事。
主要是春杏说,梁葵清不时点头,表示了解。说到罗樱,两人一时沉默。
“不知她走到哪里了,也不捎个信。”春杏念道,原本两人住的屋子,少了一人,虽然宽敞,倒也空落。她是喜欢热闹的人。
梁葵清以手支颐,默了半响,另起话题,道:“那笔钱,有多少?”
“哪笔钱啊?啊!你是说那笔钱。”春杏反应过来,双手扶上榻桌,兴冲冲道:“一年三百两,五年一千五,加上今年的,足足一千八百两。”
“今年的送过来了?”
“来了,就在香炉丢的第二天,我报官回来,收拾这屋子的时候,就在这桌上,还是红缎包袱。”
春杏回想着当时,手指敲点榻桌,停了停,又道:“以前都放在药柜的,今年不知为何放在了这儿。”
前堂有隋奇,那人不想给发现。
梁葵清想着,并没有回答妹妹的疑惑,只是道:“那银子可以用了。养济院的碳米钱,早点儿送过去,趁着董大夫在这里,让他跟你一起。”
“可以用了?真的可以用了?”春杏一把抓住堂主的手,让她捏自己的胳膊,“快,快,我得确认。今天太阳是从西边下山的。”
梁葵清点点她的额头,笑道:“你要是不想用,也可以啊。咱们再熬——”
“用用用。银子就是用的,用了才是银子。”春杏笑着压低了声音,“不然堆在那里,不过是白铁。”
说完,她就下榻,往门外走去,却又忽地折回来,上下打量堂主,眼中满是疑惑。
梁葵清给她看得不自在,问道:“又怎么了?”
“你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可别瞒我。你怎么同意用这些银子了?之前,我好说歹说,你总是不允。对,一定有事发生。快,跟我说说。”
“你要听啊?”
春杏侧过耳朵。
“我想明白了。”
梁葵清说完这五个字,就打了个呵欠,眼见得乏了。
“就这?”春杏半信半疑,却不再多问,急急回房盘算各项用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