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梁葵清伏在床沿睡得昏昏沉沉,乱梦一个接一个,正没开交处,忽觉背上一热,如给烙铁烫了一般,猛然醒转过来。只见灿灿朝阳悬在碧空,万千金光穿窗入室,煦煦包裹围来。
天亮了。梁葵清恼自己睡过了,急急去看陈星河。万幸,热退下去了。细看,他眉头松展,嘴角上翘,似乎做了个好梦。再一诊脉,虽未如常,可有力多了。察看伤口处,尚是肿着,可干索了不少。
梁葵清放下心来,知道难关已过,遂取下陈星河头上的毛巾,端了铜盆,去取温水。
来至厨房,韩婶正在和面,苦着脸,没精打采的。韩叔坐在灶下烧火,眉头亦是锁着。
梁葵清看了,知道二位是昨日搜寻时,给捕快们惊到了。当时自己跟捕快们理论,韩婶立在院中,不住筛糠,说不出一句话,幸亏有韩叔扶顾。
梁葵清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是自己留陈星河在济仁堂的,要是他们知道现在陈星河受了伤、自己也是被搜捕的一员,说不定要惊厥过去。老人家,要的不过是安稳度日,颐养天年。
她想了想,无有好法,只得装作不知,问道:“韩婶,好香啊,可是蒸芋艿?”
韩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梁葵清,半天,咬紧牙道:“葵儿,有件事你可得听韩婶的。那陈公子,可不能让他在堂里了。他昨晚一直未归,正好。要是他再来,你千万寻个借口,送了他去。不瞒你说,我紧张了一宿,都没睡着。要是再把衙门招来,可怎么办?”
梁葵清道:“韩婶,对不住,让您跟着受惊了。可我没法答应您,不瞒您说,陈公子正——”
她刚说到这里,就见韩叔抬头道:“老婆子,你说什么呢!救人救到底,哪有把人搁半道的理?就算没有陈公子,那衙役们不也是说搜就搜,何曾问过你我小民的意愿!你把心放肚子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老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又没伤天害理,天老爷自当看顾。”
韩婶听了不言语,继续和面。
韩叔又对梁葵清道:“葵儿,你也别放在心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堂主说过的,济仁堂,济世救人,重点是人,有人有世界,唯有救得一个个人,才能盼的太平盛世。”
梁葵清听着,不觉动容,知道自己无需多言,遂取了水,端回厢房。
给陈星河擦拭完毕,自己也收整利落,梁葵清想了想,去寻师兄倪伯珩,有些事还是要说,免得堂主担心。
倪伯珩的确是很担心。昨日捕快们走后,他惊惧的心尚未平复,又来了一队护卫,说要找受箭伤的人,那时已是夜半三更。
晚上,他写完医案,莫名心跳,遂去找师妹商议陈公子之事,没成想,师妹并不在房里。他想来思去,毫无头绪,只好端着灯回了前堂,让小徒弟先睡,自己装作整理笺方,坐在药柜里等。
正等的紧张,听的门响,乱捶乱打,如打家劫舍的盗匪。他匆匆开了门,却是卫队捉人。倪伯珩大惊,如实讲无有人前来治伤。那当先的人还要入内搜寻,幸得为首的人拦下。那领首的母亲早年病重,亏得倪伯珩施药行针,救了回来。故此,对倪堂主很是敬服。
那领首喝退手下,悄悄对倪伯珩道:“倪堂主,要是来了箭伤之人,万望告知,是不与是,我们一看便知。这贼人胆大,闯了吴师爷府邸,惊撞了金捕头,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鲁莽之处,还请海涵。”
又道:“那贼人也是倒霉,中了金捕头的毒箭,想来小命不保。可金捕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也是无奈。还请倪堂主协助一二。”
倪伯珩一一应着,取了十两银子,送这伙强人出门。
他复坐回药柜,耐着性子,细想前前后后,隐约感到不妙,遂更加提心。到后来,坐也坐不住,只得起身在堂前来回踱步,脑子里各种杂乱的念头,越想越忧,五内如焚。
好在,师妹到底回来了,虽然带着个受了伤的陈星河。他见二人夜行装束,陈星河又是箭伤,心中暗叹,知道所猜不假。但他也知道,师妹做事向来很有分寸,她既不说,自己也只好装作不知。
故此,梁葵清来寻他的时候,倪伯珩以为是陈星河有什么事。万没想,师妹把夜间的事,如实相告。
“宣德炉在吴师爷手里?”倪伯珩听了很是诧异,问道:“师妹又是如何得知的?难不成你一直都在找寻香炉!”
梁葵清又把在日市萧家香铺听到的话,简单述说了一遍,道:“这香炉是师傅留给我的,我自然不甘心。还好幸运,找到了。”
倪伯珩却连连摇头,担心道:“既是吴师爷心爱之物,现在丢了,岂能罢休,他定会全力追缴。如此,师妹你可就危险了!宣德炉再好,也不过是个香炉,是身外之物,你何必为了区区外物,陷自己于险地?”
梁葵清听了,剑眉高挑,道:“不是这样算的。宣德炉本就是我的,贼人盗了去,献媚邀宠,已是不义。那吴师爷仗着自己有权柄,公然纳贿,说不定还是索贿,是为不德。不义不德,是为不道。我不过取回自己东西,是物归原主,只是手段不甚光彩,但我已是见了,岂能置之不理。”
倪伯珩答不上话,默然不语。
梁葵清知他担心,想了想,又道:“师兄,且放心。这香炉毕竟不是明道来的,料那吴师爷也不敢声张。你想啊,要是他全程搜找,那不等于是明白告诉世人,他又受贿了吗?他既在衙门里,这点子脸皮还是要的!”
倪伯珩叹口气,知道别无他法,既然已经取了,也没有送回去的道理。师妹讲的也有道理,遂道:“暂且搁置,以后有事再说。但师妹你得答应我,以后再有如此大事,一定要先告知我,你都不知道我——”
“知道的,师兄。”梁葵清接口道:“还有一件事。”就把韩婶的担忧惊惧讲了一遍。
倪伯珩点头道:“人之常情。谁也不愿惹麻烦,担干系。可已经管了,送佛送到西,救得一人是一人,这才是我济仁堂。师妹不必担忧,我自去跟韩婶解释,你好生照顾陈公子,让他早日康复才是。”
梁葵清道:“既是如此,还请师兄一并告知韩婶,最近的饭菜都不用送到房里。我若是饿了,自会去取。”见师兄不解的样子,又道:“陈星河昏睡不醒,我担心韩婶见了,又该着惊。”
倪伯珩会意,答应下来,梁葵清又跟师兄道了谢,这才赶回西厢房。煎药,喂药,诊脉,照顾完陈星河才觉得腹中空空,遂去厨房取饭。
韩婶已是听了倪伯珩的话,将饭菜留在锅里,自己也乐得轻省,照顾葵儿,已是额外,但看在堂主的份上,只能尽力。那陈公子可是地地道道的外人,自己又不受诚悦镖局的米粮,何需讨他的好?且已经受他的害了。
韩婶拎着篮子出门的时候尚在嘀嘀咕咕,但一出了后门就抛在脑后,一心想着到了菜场该如何砍价。
梁葵清到了厨房,无有撞见人,心中舒了口大气。令韩婶受惊,她满怀愧疚,可又一时解决不了,只能让她老人家忍受,担待。这却是她最不愿意的,麻烦别人,欠下人情,可要如何还才好?她念着,记在心头,只能日后寻机回报。
取了芋艿跟腌仔姜,梁葵清回至西厢房,坐在榻上慢慢吃着。芋艿很香,胃里很空,可她咽不下去,味同嚼蜡。但为了补充体力,只能奋力加餐饭。
她吃着,不仅蹙起了眉头,仿佛吃的是黄连苦瓜苦菜。
忽然,她觉得脸颊压上了重物,拿手背蹭蹭,并无沾粘。怎么回事?她想着,左腮右颊,连连拂拭,正不得要领间,又听见了“哈哈”的笑声。
一抬头,就见陈星河正望着自己灿笑。
梁葵清惊了一跳,定定神,的确是陈星河。她立刻下榻,赶到床前,在陈星河眼前晃晃手,半信半疑道:“你醒了?”
陈星河笑道:“醒了!芋艿如此香,我不醒,可不是赶不上!”说着就要起身,被小女娃按下了。
梁葵清不放心,又给他诊了一遍脉,确是恢复如常。人的体质本来不同,恢复速度自然各异,但陈星河还是太快了些。
见小女娃犹是担忧,陈星河笑道:“放心,我好了。就是饿得慌,还请梁大夫赐饭。”
梁葵清充耳不闻,又问道:“你知这是哪里?”
“济仁堂啊,西厢房,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是不是?我在夫子庙晕了过去。”陈星河笑道:“有任何问题,也得让我吃饱肚子,有了力气,慢慢说,不是?”
梁葵清这才点头,放下心来,却不让陈星河下床,自去剥好芋艿,连小桌一起,放到床上。
陈星河坐起来,很受用地吃了。看他大快朵颐的模样,梁葵清也吃了一个,奇怪,居然比刚才好吃多了,明明是同一盘芋艿。
吃完,收拾了桌盘,陈星河笑道:“梁大夫,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梁葵清摇头道:“没什么话,还请陈公子好生休息。”说完,转身就走,却被陈星河一把握住了手腕。
陈星河笑道:“葵清,昨天晚上,你明明喊了我名字的!我可是记得的。咱们也是共患难,历生死的朋友了,你怎么还如此生分!我可要难过了。我是伤患,一难过,还怎么将息,难不成你要让我在这床上蹉跎过一生啊?”
梁葵清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却恼不起来,也怼不回去,急道:“你——”
“我说的可是实话,是一个伤患的正当要求。医者仁心,梁大夫肯定能体谅。再说,我的名字很好听啊。星河,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星河熠熠,多敞亮,你喊多了就能体会了。”
一通大论,说的梁葵清禁不住笑了。这个人,一派歪理,却讲的顺口适意,振振有词,不愧是巧舌如簧,舌灿莲花。
见她笑了,陈星河更加得意,趁热打铁,又笑道:“真的,葵清,你试试,试试嘛!很好喊的,你喊一次就会喜欢的。”边说,边轻晃小女娃的手腕,如讨糖吃的孩童。
梁葵清拗不过他,又担心他真的不能痊愈,遂缴了降书,轻轻喊了一声“星河”。
“哎——”陈星河笑着答应,眉展眼舒,道:“真好听。葵清,你喊我一声,胜过万剂汤药。你快多多喊我,我马上就好了。”
梁葵清知他赖皮,脱开手,道:“你可是不想吃药?这可由不得你,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要是不想吃药,还请另就高明。扁鹊尚不能治不受针药之疾,我更不能了。”
陈星河立刻笑道:“听你的,都听你的,我一定谨遵梁大夫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