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谭渊跃遵从母亲的吩咐,提着食盒,来至二门外,让车夫驾车,将梁大夫送回济仁堂。
等候车驾的时刻,梁葵清瞥见了马棚里一匹溜光水滑的黑马,正是芝麻。芝麻看起来蔫头耷脑的,不吃不喝,只是垂头在槽边,一侧的白马吃几口草料,就来蹭它的脖子,似是安慰,又似是埋怨。
梁葵清见了,颇觉好玩。正看着,忽见芝麻一声长“嘶”,咆跳起来,乱蹦乱蹿,扯得缰绳紧紧的,槽柱晃动,惊得另外的马都跟着鸣叫。马夫跑过来,拿着鞭子急声呵止。
芝麻不听,兀自咆哮。马夫挥鞭即抽,边抽边骂道:“畜生,畜生,可是该杀了。”
梁葵清看的心里发疼,那芝麻却是不听,只是昂着头,遥遥望过来,一双大眼,满是委屈。
梁葵清注意到了芝麻的眼神,心中一动:难道它认出我了?
正想着,就见谭渊跃跑到了马棚,喝止马夫道:“住手,快住手,不能打。”
马夫道:“这是畜生,不打不服。平时都让二少爷惯坏了,可不得好好教训教训。”一边说,一边挥的鞭子更烈。
谭渊跃急道:“你也知道这是二少爷的,打坏了,他定不依你。”
马夫冷笑道:“那也得等二少爷回来再说。现在须得听我管教。”
谭渊跃听他话里不是意思,不再废话,上前夺鞭。可惜,他个文弱书生,且尚未长开身量,哪有气力跟马夫争抢,反给马夫挣了一个踉跄。
梁葵清看的火起,看看院中,虽有几个镖师模样的人从对面屋子里出来,但无人上前劝阻。
她遂举手探向荷包,掏出银针,刚要掷出,就见一个人从内院冲将出来,喊道:“住手。”
这一声喊,如雷震耳,慑的那马夫举鞭停在空中。
谭渊跃看着来人道:“魏勇,你来的正好。”
魏勇一直冲到马棚,劈手夺下马夫手里的鞭子,道:“谁让你打马的?”
马夫脸上堆笑道:“不打不行啊,这畜生又叫又跳的,害的所有的马都不安生,可不得好好教训教训。”
谭渊跃急道:“它叫,它跳,自有缘故,你不好生管顾,只会鞭打,好马也让你打坏了。”
马夫道:“不过畜生,还要如何管顾!你倒说得好听,你有本事让它听话?”他说这话,是料定谭渊跃不过是个书虫,只会纸上谈兵。
谭渊跃道:“当然。我让听话了,以后你都不许打他。”
马夫冷笑道:“你先让它听话再说。”语气颇是不屑。
谭渊跃回身,看着尚是躁动的芝麻,道:“好芝麻,我知道你是想他了,你再等等,他很快就回来的。你别闹,我带你出去溜溜。”
芝麻似乎听懂了,止蹄歇鸣,冲着谭渊跃打了个响鼻,尾巴一甩一甩的。
那马夫见了,既惊愕又羞赧,恨恨地回房去了。
谭渊跃又谢了魏勇,就解开缰绳,牵了芝麻出来。魏勇把鞭子挂在马棚墙上,转身进了对面屋子,也不理会那些镖师们。
梁葵清这才看清,这魏勇正是上午让进自己来的那个提刀少年。
谭渊跃牵着芝麻,跟梁葵清一起来至大门外,致歉道:“惊到梁大夫了,还请见谅。”
梁葵清摇头道:“我没事。多亏你,救下芝——这马,不不然它还得吃很多打。”说着,去看芝麻。
芝麻温和地回望着她,一双大眼,闪光流彩。
谭渊跃叹口气道:“这芝麻也是,我都跟它说过几次了,要忍耐,要等待,等我那兄弟回来就好了,谁知它今天又发疯。”
他伸手拍拍芝麻脖子,半劝半求道:“好芝麻,你可别再疯了。吓死我了可。”
芝麻抬头,拱拱他的脖子,似是答应了。
梁葵清看了,放心地笑笑,跟谭渊跃告辞,上了早已等候在侧的马车。
车夫扬鞭,径往济仁堂而去。
梁葵清在车厢内,闭目养神,但心绪总是不宁,葛素梅那张悲苦的脸时不时地闪现。
要怎么做,她才能好过一点儿?梁葵清想了又想,并无良方。身为大夫,能做的很有限。就连本职的治病都不能做百分百的保证,何况救心?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
但有一件,如果她爱人能早些回来陪伴,当能解她很多烦忧。毕竟夫妻同心,夫妻间的相互扶持,原不是外人所能及的。
想到这里,梁葵清立刻感到救出陈耀琪是刻不容缓的事。他一个人,关系着葛素梅的身命,关系着诚悦镖局将来。
忽然,车子停驻,喜庆的罗鸣鼓敲唢呐声传了过来,梁葵清的思绪被打断。
应是有人娶亲。隔着车帘,梁葵清轻抿唇角。她虽然不爱热闹,可遇喜同喜自有别样欢喜。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
她正沉吟,就觉车厢猛地一震,似乎被什么撞到了,遂掀起窗帘探看,就见芝麻正拿头猛蹭车厢,谭渊跃扯都扯不住。
见扰到了梁大夫,谭渊跃赶紧上前致歉,不好意思道:“抱歉,梁大夫,我不是有意的。可,可芝麻不听我的。刚才你上了车,它就一直跟在后面。我怎么说也不听,只好随它。现在它不知为何又闹撞。”
“没事的。”梁葵清道:“它可能等的有些急。想快点走。”
正说着,娶亲的队列缓缓走过,喜乐震天,路人都驻足围观。谭渊跃亦回首眺望。梁葵清却只是看着芝麻,心中道:“马通人性,难道它竟知道它主人陈星河就在济仁堂不成?”
念到这里,她看着芝麻,心中念道:“芝麻,你主人一切安好,你不要担心,还要保密,不可被人知晓。”
芝麻迎着她的目光,看了会子,忽然上前,把头拱到车窗外。把谭渊跃吓了一跳。梁葵清倒是无惧,伸出手,拍了拍它的头。芝麻遂伸出舌头,舔起了她的手心。
谭渊跃看呆了,含酸拍着芝麻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待你如此好,你也不曾如此亲近我。”
梁葵清只当没听见,忍住笑,低声道:“回去吧,芝麻,回去好好等着。”
这时,娶亲队列已过,道路恢复了通畅。车夫甩了甩鞭子,准备启程。
谭渊跃遂扯住芝麻,请梁大夫坐好。
梁葵清回身,放下窗帘,车子稳稳向前。
不多时,到了济仁堂,梁葵清下车,注意到芝麻竟还跟在车后。谭渊跃脸上满是羞色,连连作揖道:“梁大夫,我扯不住它。”
梁葵清道:“多谢谭公子一路相送,回去时还请慢行。”说着,上前拍了拍芝麻。
芝麻立刻转身,小跑着去了。谭渊跃只好急急告辞,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等等我,芝麻,等等我。”
看着谭渊跃追着芝麻拐过街角,梁葵清方回身,取了五百文钱谢过车夫,车夫驾车回去了。
梁葵清提着食盒走进济仁堂。此时已过午正,前堂只有两三个病人,倪伯珩正在诊脉,彭礼灿帮药剂师抓药。她跟众人点头示意后,回了后院。
院中静悄悄的,席箔上晾着药草,其中花椒的香气又浓又冲,梁葵清闻了,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快步走回西厢房,想着要好好歇歇,一上午折腾到现在,真有些累了。
推开门,舒舒的艾草香扑面而来。这是她出诊前焚的,为的是消毒,祛除异味邪气。
一上午过去了,可要开窗透气才好。她正想着,不妨门后转出一个人来,道:“吓——”
梁葵清立刻手按荷包,道:“谁?”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陈星河,他灿灿笑着,一口白牙,细长的眼睛里既是得意,又是狡黠,更是欣喜,双手张开,做鹭鸶捉鱼状。
陈星河吃过早饭,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小女娃回来。一等不来,二等不至,遂自作主张,进了厢房,躺在榻上休憩,连午饭也没吃。
刚才梁葵清的一个喷嚏,惊醒了他。他从窗户里瞅见了,遂起了捉弄吓唬的主意,悄悄藏身门后,只等小女娃进门,就大喊着闪出身来。
不料,真吓着了小女娃。只见梁葵清沉下脸,不再说话。
陈星河觉知自己的鲁莽,赶紧赔礼,道:“葵清,我不是有意的,是故意的——不,我只是想逗逗你。”
梁葵清依旧不言,只是快步走进房中。
“我一直等你,见你回来了,一高兴就失了分寸。以后不会了,我保证。葵清,你不要不说话呀。你骂我啊,打我啊,都可以,只是你别不理我。我知道错了。”陈星河怯怯地追在小女娃身后,急言解释,连连作揖。
梁葵清放下食盒,开了窗子,道:“非邀而入是为闯,非请而至是为不速,陈公子,还请你出去。”
“啊?啊!你别赶我呀,我——”陈星河试图讨饶的话被小女娃那沉郁的脸色给堵了回去,只好应道:“好,我走,我走,我马上走,你不要生气,气坏了不值得,都是我的错。葵清,你不要生气。”说着,又做了几个揖才退出门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梁葵清亦慢慢松弛下来。刚才她真是惊到了,虽然看清了是陈星河,可还是紧张的不行。这是她的本能反应,是一种自我防护,如豹子据守领地,一旦有擅入者,必定警报长鸣。
她的这种反应,在慈幼局时就被小孩们惊惧,小孩子们都离她远远的。及至进了济仁堂学医,师傅师娘也婉言劝过她,让她不要那么紧绷,要学会放松。可她放松不来。
“放松,松弛,驰缓,缓和,和蔼,而后亲人。葵儿,你的医术没的说,可做一个好大夫,医术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人道,为人之道。你好好想想,不急,慢慢来,哪天你悟到了,医术会更上一层楼。”
记起倪师的话,梁葵清顿感羞愧,是自己反应过火了,可要怎么改,她也真不会。
算了,以后注意,一定注意。梁葵清诫告着自己,在六角楠木圆桌旁坐定,看看桌上的食盒,又记起这本是要给陈星河的,他现在不能归家,那吃些家中食物聊慰思家之苦也是好的。
现在自己把人赶走了,可如何是好。等等,他不会就此离开济仁堂吧?那可不行。
梁葵清想到这里,颇为着急,立刻起身,奔出门去。
一开门,就见陈星河立在门外。他没走。他一直等在门外。
梁葵清愣住了,心中的焦躁去了大半,脸色缓下来。她听见内心深处有一个小人在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