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陈星河赶在天亮前翻墙回到了诚悦镖局。他回房脱去夜行衣,拿冷水敷了面,又顺了一遍前思后想,确保无有遗漏。
“没有的话,赶紧去账房,查看验货单。”他自言自语着,刚要从凳子上起身,目光却被桌上的攒盒所吸引,盒子里装有耿饼,金丝枣。
他伸手抓了一颗枣填在嘴里,很甜,枣味浓郁。他满足地点点头,又抓了几颗过瘾。
吃着吃着,一个问题跳了出来:那些私盐是藏在枣梨筐中的,到了菰城渡口,没有立刻出手,却在搬运时被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陈星河快速地思考:自然是故意的,带货之人,也就是栽赃之人故意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私盐露出来。可恶至极,却也将他自己置于险地。既然雇了脚夫,当有个送货地址,有接收人。
“对,就是这样。如此,多了一条线索,验货单,收货人。”
陈星河兴奋起来,立刻换上蓝绸曳撒,戴好网巾,去了账房。
彼时,谭先生刚净完脸,正在更衣。
陈星河遂垂手侍立,心中很是敬佩。谭先生负责账房以来,便宿在此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辍,如同一把铜锁,牢牢管住镖局的钱袋子。
且账房在前院,人来客往的,不安静,于睡眠无益,父亲说过多次,让老友搬进内院,他也不肯。如此长时间的消耗,谭先生就成了一个板瘦的长辈,如笋干,看着就硬,一双眸子却是亮的。
谭恒鑫戴好万字巾,快速检束酱绸道袍一番,从里间出来,在账案前坐了,让侄儿也坐。
陈星河顾不上,立着说了请托。谭先生听明白了,也不耽搁,即刻从身后的架格上找出一个木夹,递给他,道:“都在这里,你看看。”
陈星河双手借过,打开,一张张细看。
正看着,就听见有人一边喊“谭先生”一边走了进来,却是冯雨。
“二少爷,早。”冯雨笑着跟陈星河施礼,见他忙着,也不多扰,转身跟谭先生请禀银项。
是给脚夫们的价钱及赏银。这是昨晚他从府衙打探回来复话时,总镖头给的示下,让他早早送去,好好安恤。
谭先生也在场,遂不用多言,点了银子出来。冯雨签了领单,自去办理。
陈星河看完了货单,发现验货人是陈耀琪,冯雨,骆华,但标注留存菰城渡口,择日提货的只有一家。这一家捎带了四十筐梨枣,要送往剑池山的白云观,验货人正是骆华。
“果然。”陈星河有了把握,将货单还给谭先生。
谭先生注意到了验货人,惊道:“他呀,怎么会是他!我印象中——但也难说。你快去找他,别的再说。对了,他告假了,说是去日市给舅父祝寿,他舅父姓胡,是卖鞋履的,人称胡鞋匠。”
陈星河一一记下,道:“谭先生,脚夫的价钱,为何是咱们出?我原以为是咱们给买主送货,现在看来却只是捎物,再搭上脚钱,可亏了?”
“不亏,捎物的费用尽够的。”谭先生说着,转身从架格上取过一本簿子,打开,递给陈星河,道:“你看,这四十筐梨枣多付了两成的运费。”
“啊。原来如此。”陈星河点头,又道:“可是,货单上为何没有捎货人呢?”
“那就是熟客了。”谭先生道,立刻惊觉:“这是我的疏忽。以后必会要求货主签押。”
“不,不怪您。”陈星河道:“这是返程,您不在船上,不是您的责任。镖单上,肯定都有签押。”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口,这是大哥押的船,大哥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吗?
谭先生亦察觉了,少镖头也疏忽了?但这是规矩,不能坏,等他回来,我再与他讲说。复又想到,少镖头的镖银尚未取回,却出了这样的事。真是雪上加霜。
一长一少都在心里轻叹。
但眼下不是叹息的时候,谭先生接过话头,催促道:“星儿,你快去吧,这些琐事,回来再定。”
陈星河听话地出了账房,直奔马棚。芝麻看见他来了,扔下旁边的白马,昂起头,打个响鼻。
就在这时,陈星河记起了昨晚的承诺,要送梁大夫回去。他抬头看天,红霞映日,快近辰时了。他想了一下,虽然有些绕路,但已经知道是骆华了,就不怕。
他急急回了后院,只见廊下药香袅袅,仆妇们往来收拾,西厢客房的门紧闭。
“难道还未起?”
陈星河猜测着,却又不便直接敲门。正作难间,谭姨从厨房端着食案走了出来。
“你的眼睛怎么了,这样红?”不待儿子回答,她又笑道:“你可是口福。鸡汤好了,快去喝碗。”
陈星河摇摇头,说不饿,又问:“梁大夫呢?她用过早膳了吗?”
“梁大夫呀,回去了。卯正那会儿,她看素梅一切稳妥就走了,留下两个调理方子,说过两天再来复诊。”
“她怎么回去的?”陈星河不信,自己就在账房,根本没听见车马响动。
“什么怎么回去的。那梁大夫有脚有腿,还迷路不成。”谭姨不明白儿子为何要如此问。
“不是,她是咱们请来的大夫,又忙了一晚,怎么能让她走回去呢。局里这么多人,就不能送送?”陈星河有些急了。
“是她不让。她说她自己能走。也是,大夫出诊,诊金都是多封的,多出来的就是车马钱。她愿意,自雇马车就是。这接送,原不是咱们的必须……”
谭姨还要说什么,陈星河已经不想再听了,他急急作揖,转身就走,只听谭姨喊道:“你不吃饭啊?”
陈星河跑至大门外,宽宽的街上,哪里有人。他看了会子,懊恼地返回马棚,备了鞍头,牵出芝麻,只能先去日市找骆华。
日市在菰城城东,店铺林立,商贾辐集,紧邻河道而设,北接莲塘,南达鹊桥渡,西侧一条纵贯的白果街,公孙树林立,枝繁叶茂,将彻日的喧沸聒嘈拦在市门内。
陈星河骑马,夹在络绎不绝的赶市人流中,慢慢进了市街。顿时,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种种香气拧为一股别异的诱人气息冲将鼻官。
八岁那年,第一次跟着谭姨来赶市,陈星河就记住了这气息,且很喜欢,因为生机勃勃。人在其中,莫名抖擞,盎然,兴然。
此时亦然,尽管一宿未眠。只一点儿,顾不上去老曹家喝羊肉汤了。他问准了胡鞋匠的铺子,径直前往。
胡鞋匠正在招徕客人,圆脸上堆满笑容,两撇小胡子飞翘,细看,还沾有白色唾星。
陈星河等在店外,焦心地拍着芝麻脖子看那冲天店招,白绢上绣有银红“胡记鞋履”四字。店招向上,二楼的窗户紧闭。原来这是一座二层木制小楼,上家下店,是日市最流行的商户宅子。
“但愿骆华就在此处。”他心里期盼着,好容易等到一波客流退散,趁着店内无人,急急进去请教。
“啊,你找骆华呀。”胡鞋匠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道:“他在楼上睡觉,昨晚吃酒多了,不定睡到几时。”
“我上去找他。”陈星河急道,也不等主人应允,抬脚上了右手侧的楼梯。
“你——”胡鞋匠刚要阻拦,却见客人盈门,只好作罢,先做生意。
陈星河一步三阶地上了二楼。楼上有四个房间,他愣了一下,随即循着酒气而走,停在最里面的一间门前。抬手敲门,无人应答。
“还在睡?”他想着,伸手推门,门缓缓地开了,一股冷风兜面扑来,夹着淡淡的腥气。
陈星河登时屏息,心下一沉。他蹑脚慢慢走了进去,只见窗户大开,床下趴着一具人身。
陈星河冲过去,扶起来一看,心口插箭,正是骆华。探手试其颈脉,尚有弱动。
“骆华,骆华,是谁?”陈星河急呼急晃。
骆华微微睁开眼睛,费力地抬起手,指向窗口,道:“快——”
陈星河明白过来,将骆华平放在地,拔腿赶至窗前,探身四顾,静仄的巷道里,只有两只土狗嬉闹。就在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遥遥传来,愈来愈近。
他赶紧回到骆华身边,又问:“是谁?”
骆华吐着气道:“是——”他的话头哽住,急的陈星河俯身凑至唇边细听,骆华却再也讲不出了,他只得攒聚全身的力气于指尖,按住了陈星河的衣角。
陈星河见他喉结不动,大惊,试了试,已是去了。
“骆华——”陈星河不能相信,忍不住又唤。
回答他的却是一个冷冷的声音。
“果然是你。”金捕头冷笑着站在门口,身后人头攒动,道:“好哇,入室行凶,人尸具在。陈公子,你可以啊。”
“不是我。”陈星河大声道。
“不是你?是谁?难不成骆华自个射了自己一箭?”金捕头的目光扫过尸身上的短短箭柄,复又盯住陈星河,道:“你不会承认。不要紧,等会子,你会说的。”
他把手一挥,一队捕快持刀围进了房间。
陈星河见状,起身后退,边退边说:“你这是诬陷。”
“诬陷不诬陷的,我说了算。”
金捕头得意洋洋,势在必得,道:“拘捕者,就地格杀。”
捕快们得令上前,陈星河不再多言,纵身跳出了窗子。
这是金捕快没有想到的。居然敢跳楼!他冲到窗前,见陈星河在地上滚了两滚,爬起身,往巷口跑去。
“快追,快。”
捕快们蜂拥着下楼,胡鞋匠缩在楼梯口,从刚才就是待上又不敢,现在更是不敢,只等到捕快们去了,这才挨上楼来,见外甥身亡,巨惊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金捕快见了,鄙夷了一眼,更不搭话,抽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