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陈星河把梁葵清送进了内院。打下手的仆妇接进产房。看着她稳稳的身影,陈星河紧张地立在阶下,默然等待。
此时,产房内一片混乱。产妇葛素梅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稳婆跟谭姨慌得不行,特别是稳婆,声音都变了,汗珠渗出鬓发,唯恐出了人命,自己担待不起。春莺只是不住地给少夫人拭汗。
梁葵清边走边解下斗篷,交给仆妇收管,同时将针囊取出,握在手中。
“救命啊,大夫,救命。”看见女大夫进来,稳婆赶紧远离了床侧。
梁葵清看了产妇那惨白的脸,立刻拿起她的手,取出银针,刺破五个指尖,殷红的血滴冒出。
谭姨不忍看,别过脸去。春莺停下帕子,屏气等待。
只听“啊——”的一声,葛素梅醒转过来。她无力地睁开眼睛,哀求道:“大夫,保孩子,孩子要紧。”
听了她的话,谭姨急了,回头握住她的手道:“没事的,没事的,有大夫在。”
大夫却仿佛没有听见,也不答话,只是轻轻掀开被子,只见一直小脚露了出来。
梁葵清伸手轻轻托住,慢慢往上一送,那婴儿立刻向侧旁转动,疼得葛素梅喊了出来。
“很快的,我需要扶正胎位。”梁葵清说着,取过一只细银针,往婴儿的脚底刺了两针。小脚登时缩了回去,就见产妇的肚子鼓起了大包。
梁葵清抬手稳住大包,顺着其力道,慢慢转动,片刻,大包消失在腹下,产妇的喊声愈发尖利。
这喊声刺破了夜空,惊醒了宿鸟,击穿了陈星河的耳膜。
他不由地攥紧了双手,久立的双腿似乎打起了摆子,就在他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却传来了更加撕心裂肺的喊叫。那是一种疼到崩溃的嘶喊。
陈星河被震住了,他的耳朵似乎失去了听力。
往来奔忙的仆妇被吓住了,脚步移挪不开。
院中的一切都静默如定。直到一声响亮的啼哭传来。
“生了,生了,是位千金。”稳婆嬉笑眉开地跑出房外报喜。
众人随即复生,脚忙手乱地送热水,煎药汤,去给总镖头送信。
陈星河慢慢松开手,密密汗水湿透了掌心。他长长地喘了口气,绽开灿烂的笑容,细长的眼眸中,有莹透的珠子跳跳跃跃。
很快,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白色身影。他赶紧迎上去,对方却走到廊下,一一查看药炉,叮嘱何药何时用。他只好退到一侧,继续等待。
“你怎么在这儿?”一个妇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陈星河回头,见是谭姨。谭姨推着他走,说这不是他待的地方,让他回去好好歇息。
“我要送梁大夫回去。”陈星河辩解道。
“不用你,梁大夫说了,今晚留下来,照顾素梅。”谭姨说着,催他快走。
他不情愿却欢喜地走了。走到院门处,又回首看了一眼,那个白色的身影还在忙碌。
梁葵清一一叮嘱完毕,拎起药箱,跟在仆妇身后,进了西厢的客房。
房内早已收拾妥当,一盏烛火热热地亮在花梨方桌上。
仆妇送上热汤,宵夜。谭姨又过来道谢,让女大夫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好。梁葵清轻声勉力应着。
好在谭姨很快就离开了。房内安静下来,梁葵清瘫坐在桌旁。浑身没有丝毫力气,就像一片干瘪的荷叶。
刚才的生产,太耗心神。她虽是大夫,但同为女性,更能感受其中的痛楚,那频频喊叫,甚不忍闻。尤其是产妇要保孩子的时候,她险些绷不住。
又是如此。她行医以来,凡是抉择之际,都是要求保孩子。从产妇到家人,没有一个要保大人的。
她很是佩服,却也感到悲哀。
梁葵清支起脑袋,看看宵夜,是扁食,不想吃,但肚子确是有些饿了。她想了想,只把碗中的水汤喝了几口,遂起身去了产房,见产妇已安稳睡去,她才略略放心地回到客房。
“睡一会儿,至少也要打个盹。”梁葵清刚要合衣上床,就听见有人敲门。她急急拿起药箱,以为是产妇不好,谁知门开处,却是陈星河。
“陈公子?”
陈星河举起手中的食盒,笑道:“好吃的,葵清,快试试。”
说着,径直走到桌旁,小心端出一只细瓷碗,拿出一副筷匙。
是鱼圆,白白滑滑,鲜香气袅袅。
梁葵清的食欲被勾起来了。她没有客气,拿起银匙,舀了一颗放入嘴中。
居然还有馅,她慢慢嚼着,是牛肉,真好吃,再者,牛肉补气,正是她需要的。她没放匙,一口气吃完。
放下碗,她才觉出异样。难得陈公子没有说话,以往他早该喋喋不休了。
梁葵清抬首,就见他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眼中含笑。
“吃好了,那早点歇息。”陈星河笑道,收拾好食盒,连那碗扁食也装进去。
“没事的。”梁葵清也不知怎么就讲了这样一句话。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是因为担心,担心眼前人的担心。
“嗯。”陈星河点点头,想了想,道:“明天送你回去,你等我。”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梁葵清不愿麻烦别人,大夫出诊,本就是职分,病家接送却是多礼。
陈星河没再说什么,开门去了。
他回到房间,换上夜行衣,背起黑包袱,轻步走到院中,见书房的灯还在亮着,知道父亲尚在焦心,遂蹑脚绕到厢房后面,提身翻墙出去。
他认为去探望大哥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不走大门。
夜色中,陈星河快步疾行,躲过更夫,绕至狱牢后门,举手弹了五下。
这是孙牢头给的暗号。
片刻,门开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引着陈星河穿过院子,进入地牢,又走了长长一段路,过了两道门,方才来至一所单独的监舍前。
男人开了锁,叮嘱抓紧时间,最晚卯初必须离开。
陈星河抱拳谢了,推门进入。
陈耀琪趴在木板床上,背上敷了药,疼得睡不着,脸上却不是痛苦,而是怒火。
来府衙,跟他预想的不一样。他以为不过是应个卯,走个过场,解说开就是了。谁知,到了府衙,就是一顿杀威棒。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就算出了私盐的事,可镖局年年都会例行打点,当差的人人有份,那些捕快们居然翻脸不认,毫不留情,拿他当平头小老百姓待。虽然有孙牢头的照拂,他还是怒火中烧,却又无人倾诉,毫无办法。
他连晚饭都没吃,盯着地面陷入了沉思,床侧木桌上摇曳着一豆烛光。
忽然,门开了,他瞬间平复脸色,咬牙抬头,见是弟弟,顿时一愣。
“大哥。”陈星河快步走到床前,道:“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别动。”陈耀琪试图侧过身,但被弟弟按住了。
“我带了上好的棒疮药。”陈星河说着,手下不停,揭开白布衫,纱布殷红一片,他赶紧打开包袱,取出疮药,道:“忍忍啊,哥,马上就好。”
陈耀琪虽是不愿,可无力反抗,只得由弟弟去了。
换好药,陈星河从桌旁的瓦罐里倒了碗温水递给大哥,又取出栗子饼,递过去,让兄长补充体力。
陈耀琪毫无胃口,只是喝了两口水,问道:“你来做什么!”
“第一件事是报喜——”陈星河坐在小木凳上,话刚一出口,就见大哥的眼色更深了,只好赶紧说:“大嫂生了,母女平安。大哥,你当父亲了,我也做叔叔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刚听见“报喜”二字,陈耀琪以为弟弟故意逗自己开心,真是没点儿眼力劲儿。
但这喜悦持续了不到三秒钟,他意识到,妻子定是知道了,因为担心着急才会早产。
“你告诉了你大嫂?”陈耀琪盯住弟弟,口气冷冷的。
“不是,不是。我跟父亲还有谭先生在书房商议,不知大嫂何时到了门外。”
回想起那惊险的一幕,陈星河也觉得诧异,大嫂怎么会到书房呢?谁告诉她的?难道是夫妻同心,大哥跟大嫂的感情好,这倒是真的。
现在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好在大嫂顺利生产。
陈耀琪听了弟弟的解释,也没有追问,而是问了商议后的决定。
陈星河如实相告,说要找出诬陷之人。他说完,担心地等待大哥的回应,毕竟大哥要吃苦头了。
不成想,陈耀琪听完后,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开口道:“应该这么做,这样才能绝后患。可你有把握吗?”
陈星河道:“不难。但需要大哥帮忙。请您想想,这些私盐,可能从哪里上的船?”
陈耀琪道:“这可说不准,那么多货,不同的码头,又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准。”
陈星河点头道:“镖师们也是这么说的。还真是棘手。”他说着,捶了自己脑袋一下,似乎有些犯难。
听出了弟弟的为难,陈耀琪侧过脸,玩味地看着他,目光逡巡,欲言又止。
牢房内陷入了静默,只有灯花偶尔哔啵一响。
“大哥,还有一个问题。装船前是要验看的,这可是谁负责的?”
陈星河突然的提问惊了陈耀琪一跳。他敏感地觉知弟弟动真格了,所谓的查出诬陷之人不是说说,他是真心要洗脱诚悦镖局的冤屈,实意要揪出幕后黑手。
他抬眼盯住弟弟,慢慢道:“验货有三人,我,冯雨,骆华。具体的验货人,看货单就知道了。”
“好,好。”陈星河信心十足地应道:“果然不错,这样就好办了,找到验货人,就能找出内鬼,继而顺藤摸瓜,那幕后黑手也就现形了。”
说着,他站起来,道:“大哥,你且安心,我这就回去,相信用不了几天,定能接你回家。”
“你,不要着急,小心行事。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千万保护好自己。”陈耀琪叮嘱道,语气是既急且虑的。
陈星河却不在意,也不顾大哥眼色深沉,快快收好了包袱,推门而去。
他刚走出监门,就见一个人影从通道前方迎了过来。近前一看,就是带他进来的那人。
他刚要道谢,那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顾锁了门,引着陈星河远路返回。
来至后门,陈星河把裹有银两的包袱交给那人,抱拳作揖,那人回礼低声道:“请告知总镖头,我孙牢头定护大少爷周全。”
陈星河又拜谢了,方出门而去。
其时,天尚黑着,薄雾湿了地砖黑瓦,但启明星已亮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