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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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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醒来,已是张灯时分。梁葵清舒了舒酸痛犹在的身体,慢慢坐起来,穿好霜白细绢衫裙,准备给手臂换药。

    她刚走到罗汉床边,就听见韩婶在门外喊道:“葵儿,你起来了是不是?我要进去了。”

    梁葵清尚未回答,韩婶已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条被子。“夜里凉了,加一条。”

    她笑着,直走到床前放好,又把烛花剪了,这才回至梁葵清身边,拉起手,细细看了一遍,道:“这衣裳倒合身。我还是按你以前的尺寸买的。但也太寡淡了些。你看街上那些姑娘妇人们,谁不是红紫绿粉的,就你,打小这么素净。”

    “谢谢韩婶。又麻烦您了。”梁葵清很认真地道谢,但不解释,还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她感念长辈的体贴,也知道该更热情一些,却又惧怕亲近。

    好在韩婶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在意,又说了几句闲话就起身去收拾晚饭。

    梁葵清趁着这个空档换好了药,见伤口已经蔫干,虽然还是痛楚,却无大碍了,于是就想着要赶紧回梅花湾。

    “哒哒”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进。”她说着,立起身来,以为是韩婶,不成想却是师兄倪伯珩,端着汤盏匙箸。

    “师兄。”

    倪伯珩示意师妹坐好,把木盘放在罗汉床的小桌上,打开白瓷盖,缕缕热气冒出,诱人的香气就钻进了鼻窍。

    梁葵清拿起银匙,很快喝完了鸽子汤,似乎意犹未尽,但饿了几天的肚子,不宜饱满,得慢慢加餐才是。

    倪伯珩微笑着看她吃完,把餐具收到一边,就开门见山地问起了事情的经过。

    梁葵清一一讲了。

    听完,倪伯珩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道:“香炉丢就丢了,没什么要紧。其实也是好事。你可要记住,以后不能再犯险了。”

    “不行。那是师傅留给我的,须得找回来。”梁葵清紧了脸色,一双凤眼含着怒气,道:“贼人可恶,不能放过。”

    “你看你,一说就着急。”倪伯珩轻声道:“不管怎样,都只是个香炉,香炉而已,没必要因了身外之物挫折了自己。你要喜欢,我把我那只给你就是了。”

    “不要,你的是你的,你收好了。”梁葵清并不接受师兄的开解好意,继续道:“要找回香炉,一是报官,但衙门的人指望不上,二就是自己留心。想那贼人拿了香炉,不外是换钱罢了。对呀,当铺。画个样子,一家家访问,总有寻找的时候。”说着,她就要起身找笔纸。

    倪伯珩立刻按住了她,笑道:“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还真是——天真。谁告诉你,拿了香炉就只是换钱,要是那贼人就是喜欢呢,摆在家里,你却哪里去找!就算为了钱,也不是非当铺不可,还有古董铺子呢。好,就算是当铺,你可知仅菰城就有六十几家,江南会有多少呢?最关键的是,那贼人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他要是过江去了呢!天下之大,你还要追了去不成。”

    一番话说得梁葵清哑了嘴,低了头,脸上红辣辣的。

    倪伯珩继续道:“咱们是医家,治病救人才是本分。别的嘛,随缘好了。万事万物本就各有缘法,缘分到了,聚在一起,尽了就散开,没什么的。”

    “可是——”梁葵清抬起头来,尚要分辨,却被倪伯珩拦住了。

    “没有可是,也不可惜。你想想师傅,他那样喜欢这对香炉,不也只能留在身后嘛。他说过的,对于物器,人只是保管者而已。都说万物有灵,说不定是那香炉自己的意思,要换个地方呆呆,另寻个人手看护。毕竟在济仁堂这么多年了。”

    梁葵清听了,禁不住地笑了。

    “好了,别想香炉了。”倪伯珩放下心来,换了话题,把小杏花来信的事说了,并说自己准备派徒弟董敏安过去。

    梁葵清摇了摇头,道:“不用麻烦了。我这就赶回去,师兄,帮我订船。”

    “不行。”倪伯珩断然回绝,道:“你的伤未愈,就算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你安心住下来,好好养养。看你,太瘦了。这是师兄,也是堂主之命,不可违。”

    梁葵清无可奈何地笑了,道:“你怎么能拿堂主的身份压人!”

    “不然,你会听吗?”倪伯珩毫无愧疚,两道浓眉挑起,配着黑脸,一本正经道:“我爹可是发过话的,我这个总堂主要对各堂负责的。”

    梁葵清不再争辩,倪伯珩很是痛快,见小师妹哑口无言的样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一起学艺的时光。那时,只要看着讲不过了,自己就赖皮,小师妹只能干瞪眼,连句狠话也没有。

    “那也不用派人。”梁葵清想了想,慢慢道:“这是个机会。小杏花她们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也有这个能力,就让她们练练。以后再遇上急难之事,也不会慌了手脚。再者,师兄就两个徒弟,自己还忙不过来呢。”

    倪伯珩也觉得有理,那董敏安日日出诊,忙得跟什么似的。“行吧,就依你。我明天复信回去。”说完,他站起来,让小师妹好好休息。

    “等等,我也得带封信回去。有几个病人,得说一下,让她们注意。”朱葵清说着,下了罗汉床,去窗下的桌案上拿笔纸。

    “不急,你慢慢写,你写好了,我再寄就是了。”倪伯珩的目光追在后面,忽然给什么定住了。他禁不住地移步,待看清了,就笑了。

    床前架几上,一个青瓷碟,一枝狮仙糖化在里面,狮尾处有月牙似的齿痕。

    朱葵清的心思凝在了回信上,没有注意身后。她铺开纸,坐好,想了想,提起了笔。

    倪伯珩见状,不再多言,只是端起小桌上的烛台送了过去,随即转身,收好木盘,轻轻退了出去。

    厨房一角黑漆漆的,韩婶韩叔都睡下了,倪伯珩遂收步折身,穿过明间,回到东侧自己住的里间。放下盘盏,挑了挑灯草,整理当日的医案。

    这是济仁堂的规矩,每日问诊结束,都要归结,男女,年龄,表征,处方,起止,忌殊等,详详细细地写下来,到月底把疗愈的分门别类归收,重点的要在右上角点以朱砂为记。

    写完,直起身,松松肩,墙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又开始复信,将原本的大段长话通通弃了不用,只是简洁明了地告知了葵清的情况,以及自己留人休养的决定,最后是让小杏花全权处理一应事务,且给了鼓励。他相信,小师妹的信会很详细。

    放下笔,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脱衣上床,却了无困意。辗转间,看到了窗外天际的闪烁繁星,心中顿时一动,就想起了初遇小师妹的光景。

    十一年前的冬天,腊八前两日,他随父亲去慈幼局送米面柴碳银两。

    路上遇见狮仙糖挑子,他童心大发,想吃却又不好意思,十四岁的男孩已有了自尊之自觉,舔着糖棒走在街上,想想都丢人。

    父亲却看出了他的心思,没有明讲,只是让糖贩把做好的都包起来,令儿子拿着。到了局里,父亲给梁管家让进厅上喝茶,他则去与孩童们分糖吃。

    很巧,孩子们都有了,他也拿起了最后一枝开心地放进了嘴里。大家吃着,聊着,闹着,正不亦乐乎间,就见一个小女娃抱着肩膀走了进来,小脸冻得青紫,两只角髻却很结实,稳稳冲天。

    她看到了众人的分食,也看见了倪伯珩,却没有在意,径直回到自己的铺位,裹起被子取暖。

    大家俱是一愣,想起忘了一个同伴,但很快丢开,继续嬉闹。倪伯珩看着那个小小的被卷,很是过意不去,想着这些无父无母的小童,少人疼爱,如荒野中的飘零种粒,不定落在何处。

    他想着,脸色就变了,嘴里的狮仙糖也淡了味道。

    一个高高的姑娘看见了,挨过来,道:“没事的,她自己不来,怪谁!倪哥哥,你不要管。”顿了顿,又细着嗓子道:“她也不知好歹,不会领情的。随她去好了。”

    听了这话,倪伯珩又看了那个小被卷一眼,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葵儿,梁葵儿。”一个小男童奶声奶气地说,一边说,一边伸舌头添嘴角的芝麻粒。

    倪伯珩点了点头,心中有了主意,三嚼五咬把糖吃完,借口出恭,出了慈幼堂,到街上另买了狮仙糖,包好揣在怀里回来。

    其时,孩子们已散开各去玩了。他悄悄走到梁葵儿的铺位前,想把糖给她,谁知,并没有人。他着急了,想把糖放下,又担心给别的顽童拿去,更担心父亲该回去了,自己就得走了。

    正七上八下间,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袖子。是那个小男孩,唇下犹有一粒白芝麻。

    “我知道葵儿在哪儿,我带你去。”

    两个人出了房门,绕到侧院,就见梁葵儿正在槌洗衣裳,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葵儿,倪哥哥找你。”

    梁葵儿似乎没听见,她没有抬头。

    小男孩拉着倪伯珩走了过去。

    “这个给你。”倪伯珩从怀里拿出纸包,蹲下身,递过去。

    梁葵儿摇了摇头,手下不停,费力地抱住棒槌。

    倪伯珩以为小女孩恼了,赶紧解释:“都怪我,我应该提前问明白的,以后不会了。你不要生气,狮仙糖很好吃的。”

    小男孩也开口道:“很甜的,真的,你试试嘛,葵儿。”小舌头在掉了门牙的小嘴中一舔一舔的。

    这句话起了效用,梁葵儿抬起头,把手在敝旧的拼布袄襟上擦了擦,拿过了糖包。

    倪伯珩松了一口气,刚要笑着说什么,就见梁葵儿把糖包给了小男孩,小男孩立刻抓住跑了。

    “你——”倪伯珩不明白,也有点儿气恼,想起了那句“不会领情的”。

    “给我的,不是吗?我给别人不行吗?”梁葵儿抬头,眼睛亮亮的,如闪烁的星星。

    “是,当然可以,但你——”倪伯珩的嘴跟不上脑子,一时间找不到达意的说辞。

    梁葵儿却说了个明白。

    “我要学医。”

    倪伯珩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瑟瑟发抖却态度坚定的小女娃。不,她一点儿也不小。父亲说过,人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那一刻起,就是大人了。

    他顿时感到钦佩,又为自己抱愧。自己虽然跟着父亲行医,不过是遵了父命,要承继家业而已,从未想过“要做什么”的问题,但想也无用,即为长子,且是独子,行医是必须的。

    他乱纷纷地想着,点头又摇头,心中却很欢喜。济仁堂虽然是男女不拘地授徒,但一直都没有女子前来。以前因了礼法,诸多不便,现在虽然好一些了,但因为天下太平,货值增产,世人的目光又都转到了利厚的生计上,像行医施药这种吃力的行当,自然不被青眼。

    “父亲该高兴了,他要有女弟子了,我也要有小师妹了。”想到这里,倪伯珩就笑了,黑黑的脸上也有了光彩,遂对梁葵儿说声“你等着,在这里”就起身疾步离开了。

    梁葵儿不明所以,但见倪伯珩的神情,似乎无碍,只得点点头,继续洗衣服,心中默默祷祝着,等待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小年。

    倪伯珩本以为跑去跟父亲一讲,立刻就能行的。谁知到了厅上,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待走出慈幼局大门,他才把刚才的话说了。父亲听了,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开口。

    以后几天父亲也没有提起。他坐卧不安,思前想后,以为父亲嫌弃梁葵儿的出身,不肯收徒,“那不是负了梁葵儿的心志”,他想来想去,只好去求母亲。他知道,父亲一向听母亲的话。

    母亲却笑了,按下急焦焦的儿子,道:“你父亲一直在忙这件事。”

    倪伯珩不信,母亲遂一一解释道:“你以为从慈幼局领个人很简单是不是?那是你想简单了。慈幼局的孩子,自有慈幼局安排,纵然咱们有些交情,但也急不得。这些事,等以后你就更明白了。但只一样,要相信你的父亲,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切记,不要用你小孩的心思,去忖度大人。”

    倪伯珩似懂非懂地应着,天天盼着,终于在小年那一天,见到了梁葵儿。

    拜师之后,父亲给葵儿改了个名字,唤作“梁葵清”,清,同音“青”,望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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