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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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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马蹄声远去后,梁葵清才放松地抬起头来,看着手里的狮仙糖,轻轻笑了笑,待眼中的水汽蒸发掉,才注意到右侧墙上挂着的蓑衣箬笠,蓑衣下面是鱼篓鱼筐。竹门后挂着扁壶。左墙开支摘窗,窗下是竹桌竹凳。桌上放着几部书册,其中一部打开来,做了阳光跟风的舞场。

    梁葵清的好奇心上来了。她揭掉被子,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桌前,定睛细瞧,只见那书上写道:

    丞相史曰:“夫辩国家之政事,论执政之得失,何不徐徐道理相喻,何至切切如此乎!大夫难罢盐铁者,非有私也,忧国家之用,边境之费也。诸生訚訚争盐铁,亦非为己也,欲反之于古而辅成仁义也。……

    “有意思的。”她点点头,正待续看,就听见了狂奔的马蹄声。那蹄声在屋前止住,梁葵清还在想会是谁,就见陈星河笑着推门走了进来。

    “你怎么下来了?”陈星河的意外挂在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他走近桌前,牵起梁葵清的手臂,笑道:“咱走吧。”

    “啊?”梁葵清不明白。

    “很巧。一上大道,就遇见了从剑池山上下来的车夫,我问了问,也是要进城的,且车上无人,我就喊了他来。咱们直接回去,多便宜。”

    陈星河兴冲冲地说完,又道:“等等啊,让我看看。”说着,快步走到床前,从床尾拿过一只青布包袱,打开,拣出一领竹叶青斗篷,复又回身,仔细披在了梁葵清身上。

    斗篷很长,将梁葵清裹了个严实,只露出两只黑黑的眼睛。

    “忍一会儿啊,上了车,你再松开。”陈星河略带歉意地说,也不等梁葵清说话,就双手抱起,往门外走去。

    “这个人——”梁葵清又缩紧了肩膀,心中却也明白这是很好的安排,纵有万种不便,也只得忍耐。

    太阳已经爬上了半空,暖暖的光,晃得眼睛不敢迎视。一身短打的车夫背转了身,喜滋滋地等在路边,心中划算着这额外的五钱银子可以添几壶酒,几尾鱼,还能做套棉袄棉裤。

    他一边想,一边不时回头寻望雇主。果然来了。他迎上去,吃了一惊,心中暗道:“这抱的是人,还是?那可就不好了。”

    原来梁葵清为了避光,就把斗篷拉紧,将脸全盖住了。如此,车夫看见的只是一抱人形,不免生疑。

    陈星河注意到了车夫的脸色变幻,低头一看,笑道:“是感了风寒的小朋友,冷的紧。”

    “啊——”车夫恍然,赶紧前边掀起车帘,体贴道:“快上来,快上来,这可得抓紧,耽搁不得。”

    陈星河稳稳放下手,扶梁葵清坐好,轻轻松下斗篷,说句“好了”才跳下车,让车夫先行,自己骑马殿后,快速赶往菰城。

    菰城,闻其名,就知是一座美食城,临山近湖,自有太多的鲜味山珍。茭白,荇菜,仙桃,板栗,莲藕,银鱼,螃蟹,石鸡,笋干,绿茶……四时不断,真是老饕的天堂。

    天堂多善人,一手创建了“济仁堂”的倪厚泽是特别令人称道的一位。他有一个雅号——圣手神医,尤擅针灸,腰腿胳膊颈肩各种针到痛止不算,还能把体内的疙疙瘩瘩肿肿块块,体表的斑斑点点痣痣纹纹都化掉了。

    天下医术精深的人多了,虽说医者父母心,但能当得起“善人”二字的却寥若星辰。倪厚泽之所以获此尊谓,是因为他做了两件事。

    一是免费授徒。只要想学的,不限年龄,无论男女,统统来者不拒。且无所保留,倾囊而授。

    有好心的人替他担心,说怎么也得留一手,不然真到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关节可怎么办!

    他无所谓地笑笑,说:“是人皆有一死,早晚而已。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徒弟要是胜不过师傅,那师傅才是白教了,医道也就无法继续传承,精进,这才是莫大的罪过,对不起先贤圣人,辜负了天地厚恩。”

    二是对花甲老人跟黄口小儿免费诊治。亲朋戚友听了,都说“老吾老,幼吾幼”自是应该,但取之有道的钱财该拿还是要拿的。

    他却不以为然,道:“老者,糊口之力已衰,幼者,尚无长成,都很难。我,区区一个大夫,别的管不了,这点子心力还是有的,能做就要做的。”

    倪厚泽当真说到做到,并且将此作为家规留了下来,成为“济仁堂”的传世之矩,代代沿习。现在,他的曾孙倪伯珩已承继其志,燃灯前行。

    倪伯珩生的魁梧,一张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起伏,胆小的病患都有些惧他,其实了解的人都知道,他只是力求“平和”。平和而后稳重,利于辨证,更利于稳固病患的情志,特别是遇上急症难症,要是大夫露了“色”,那病患更没信心了。

    不过再平和的人,也有着急的时候。比如此刻,倪伯珩就拧紧了两道浓眉,拿着信纸的双手也有些抖颤。信上说,丢了宣德炉,堂主葵清也不知所踪,已报了官,堂里需要个得力大夫支撑……

    “小师妹!”倪伯珩扔下信纸,攥紧了双手。片刻之后,他又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一边说着,一边心中筹划。徒弟彭礼灿送上小米粥跟腌仔姜,他也只是摆了摆手,表示要“静静”。

    “师傅,您吃点儿吧,从早上到现在,您只顾看诊了,水米未沾,可不行。”彭礼灿很担心,过会儿又该有病人来了,如果不趁现在空档补一点儿,那就没工夫了。

    “不吃。你端走。”倪伯珩从鸡翅木书桌旁站起,在房里踱起了步,灰绢直缀的后摆叠在青靴上,仿佛主人那急皱的面皮,头上的青纱仲景巾亦是蔫耷耷的。

    彭灿礼默默退出内诊室,来至前堂,给药剂师打下手。药剂师见他不悦默言的模样,唯恐一不小心抓错了药,于是只让他负责最后一步——打包捆扎。

    他点点头,娴熟地动起手来,心里却想着该如何给师傅分忧。但师傅不说,也不好强问,得想个由头。

    想着想着,还没想出来,思绪就被“嗒嗒”的马蹄声给打断了。

    “来了吧,也太快了,师傅还没吃东西呢,这可怎么是好。”彭礼灿心中念叨,手却整整黑布六合巾、青色衫裤,踩着皂面浅口鞋走出柜台,迎了上去。

    只见一个少年从车厢中抱出了一捧斗篷。

    “陈公子!您这是——”那少年抬头的瞬间,彭礼灿认出是陈星河,诚悦镖局的二公子,以好吃会吃闻名,时人毁多于赞,赞的是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口福,毁的是不学无术,不能光耀门楣,只图舌腹之欲,可惜了他父亲陈简望的一生清誉。

    “是个急症,需倪堂主亲诊。”陈星河说着,脚不沾地,风一般进了济仁堂的大门,直奔内诊室而去。

    彭礼灿只好小跑着抢到前头,去跟师傅通报。

    讲完第二遍,倪伯珩才听明白。虽然思绪纷乱,但大夫的本分不能失,他稳稳心神,刚说声“去看看”,就见陈星河已到了门口,却不进来,而是问“内院怎么走?”

    倪伯珩也知道陈星河,一个恣意率性的少年,但从不莽撞,进退有据,今天这是怎么啦?

    他疑惑地望向陈星河,尚未应答,就听见了一声“师兄”,他立刻竖起耳朵,睁着满是期待的圆眼四下寻顾。

    “师兄,是我。”葵清拉开一点儿斗篷,露出了苍白的脸。

    倪伯珩的眼中顿时溢出了光彩。他激动地上前,张开双臂,陈星河却微微躲开身,说:“请带路。”

    “这边,这边。”倪伯珩六神归位,明白过来,忙忙走出内诊室,前行引路。彭礼灿跟在最后相随。

    走廊尽头,右转,过一道木门,下台阶,就是内院,院中两侧都晾晒着药草,只留中间一条窄窄的过道。

    “请。”倪伯珩说着,直奔正房,开了西侧里间的门。

    陈星河大步走入,见西南角安有床帐,就奔了过去,谁知葵清轻轻点了点他的胳膊,扭头看着侧旁的鸡翅木罗汉床。

    他会意,走过去,轻轻放下。

    “倪堂主,快看看,葵清受伤了。”陈星河拦住倪伯珩的礼让,急切道。

    “好,请交给我,陈公子请放心。”倪伯珩让小徒弟带陈星河去喝茶休息。

    “不用客气,我就在这——”陈星河的话没有说下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外行素人,不碍手碍脚才是好的。于是,他看了榻上的人一眼,明知道对方不会抬头,还是说了句“告辞”才转身离开。

    彭礼灿紧随相送,陈星河拦阻道:“你留下,能帮上忙,我认得路,放心。”

    彭礼灿只好止步,望着客人的背影作了一个长揖。

    陈星河快步走着,眼睛扫视了院子一圈,觉得好小,根本比划不开,不明白鼎鼎济仁堂为什么如此窄狭,难道没钱,不可能。他轻轻摇摇头,走上台阶,进到前堂,随手将木门关好。

    待客人离开,倪伯珩关上房门,要查看师妹的伤口。

    梁葵清摇了摇头,道:“只是划了一下子,不要紧。师兄,麻烦你让人烧些热水来,再找一套替换的衣衫。”她说着,拉下斗篷至颈项,深呼深吸起来。

    倪伯珩看着她疲累的模样,再多的话也咽了下去,“人无恙就好”,遂起身一一安排。

    他先让小徒弟去取刀创药王不留行散、纱布,又进了厨房,简单说明后,让韩叔烧热水,请韩婶去账房取钱买两套白色的衫裙回来。两位老人都是认识梁葵清的,一听就赶紧去忙。他则盛了热热的米汤端回房内。

    一应物品归置好,他就领着小徒弟回了前堂,他知道小师妹的脾气,也晓得她能处置好。再说,已有病患上门,需要尽责。他迅速调整好心绪,耐心地照看。人影晃动中,日光由斜变直复又斜射下来,只是少了灼烈,变得暖温。

    终于,看诊完毕,他起身拿毛巾擦擦手,顾不上喝水,就回了内院。

    “堂主。”头裹石青布帕的韩婶笑着从厨房出来,一身靛蓝夹衫夹裤,眼角的皱纹舒展,压低了声音道:“葵儿睡下了。”

    “啊,是吗?那好那好。”倪伯珩站住了脚,想了想,说:“韩婶,麻烦您买几只鸽子来,炖个汤。还得把西厢房收拾收拾。”

    韩婶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现在这样就好,住什么厢房,有正房不住?”她说着,抬眼去瞧倪伯珩的神色,可惜一张黑脸,看不出什么,“不急,慢慢处”,心下拐了个弯,又说:“鸽子已炖上了,等姑娘醒了你拿过去。”

    倪伯珩没有体会到老人的心意,只是应着,就要回前堂。

    韩婶立刻拦下,急道:“该吃饭了,这都大过午了。我听小灿儿说,你早上就没吃,这怎么行。看诊本就劳心劳神的,饭再跟不上,你要做蜡烛啊,我是不依的。”絮絮叨叨,胜过慈母。也是,倪伯珩是她看着长大的,就如儿子一般。只是这个儿子太不知道照顾自个了,好在听话。

    果然,倪伯珩收住脚,跟在韩婶身后,去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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