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夜色中,一只小船稳稳停靠在梅花湾,前舱中步出一位身披碧青斗篷的女客梁葵清。她接过艄公手中的小圆灯笼,拎好小药箱,快步走过跳板,沿着河岸走了不到百米,左右看顾无人,横穿转进了对面的街口。
街道两侧的店铺全都闭了门,偶有烛光从板隙中漏出,跳在青石路上,如独舞的精灵,淡淡漠漠,少有欢烈。梁葵清挑灯急行,瘦窄的身影追在白缎鞋上,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好不再听天空中那闷鸣嘶哑的雷声。
远远的,一盏琉璃罩灯挂在街左檐廊下,朦胧灯光间,黑漆匾额上的“济仁堂”三个金字隐隐可见。梁葵清轻轻笑了笑,将跳在嗓子眼的心放回胸膛,出诊的劳倦登时消了大半。她走近门前,刚要敲门,又收回了手。
“小杏花她们该睡了。”她想着,绕过门首,走进右侧的小巷,来至济仁堂后门,从门前踏石下摸出一把长长的铁钩,拨开门栓,进了院子。
院中漆黑一片。梁葵清挑着灯笼轻步走近西侧她住的厢房,推门的瞬间,一颗炸雷从天而降,她不禁抬头看了看,黑云积的愈发厚了,雨气正在凝结。
“一场秋雨一场寒。”她念道,心中一动,将药箱放在门前,旋又挑着灯笼步进院中,查看各房门窗是否锁好。走到正房的时候,就见门扇微开。她立刻上前,刚要关好,就听见房顶上有细微的瓦动声。
“不好。”梁葵清惊觉,急忙进到房内,果然神龛前的香炉不见了。那是她师傅的心爱之物,正宗的冲耳乳足宣德炉,万金不易。
她立刻撤身来至房外,仰首搜寻。忽然,“嗖”的声响,一枝短箭飞来,她急忙闪身,灯笼却被击穿,烛火随即熄灭。院中更黑。梁葵清却不怕,凭着箭来的来向,她断定了贼人的方位,立刻跃身追了上去。
那贼人跑得很快,梁葵清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越过屋顶,翻下墙壁,潜进了巷道中。待穿出巷口,那贼人立刻冲向河岸。岸边停靠着零星几艘商船。
“不能让他上船。”梁葵清想到,手已经从随身荷包中掏出银针掷了出去。
那贼人中针倒地,刚爬起来,又倒了下去。
梁葵清赶上前,也不察识贼人身份,只是拿过他手中的黑色包袱,打开,确认宣德炉完好,遂拿起就走。
“解药。”身后传来贼人懊恼委屈不甘的声音。
“只是麻药。”一盏茶的工夫就能自行解开。梁葵清不再多言,快步向前。雨点落了下来。她提着一口气,稳住步子,只想赶快归家。
“嗖”的风起,一只袖箭兜面射来。梁葵清闪身躲过,尚未立定,就见一口钢刀劈面砍来。梁葵清只好连退两步,绕身跳至岸边,稳稳心神,施起八卦掌抵挡。
奈何她手中握有香炉,又体力不济,且身为医家,拳掌不过是护身之资,并非格斗强项。于是,不过五个回合,已招架不住。
那钢刀却是越砍越猛。一招“醉里挑灯”,斜刺过来,就把梁葵清的手臂划开了口子。梁葵清负痛松手,包袱“嘭”地落地。她还想上前抢回,就被对方一记“风卷荷花”扎到了岸边。她站立不稳,坠下河去。同时落下的还有倾盆大雨。
梁葵清连灌了几口河水,有些晕头转向,待挣扎着浮出水面,又被铺天盖地的雨箭击得睁不开眼睛。她只好凭着感觉,往河岸的方向游去。越游越累,越累越冷,她恍惚看见了师傅房中的火盆,盆边还煨烤着几只柑橘。
“啊,吃上一只也是好的。”她攒起全身力气,伸出手去,却被师傅冷冷打了回来。
“香炉呢?”
梁葵清羞赧地俯下了头,刚要说“我一定把香炉寻回来”,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脖颈上如有铁索缠绕,头痛欲裂,五脏六腑拧搅到一处。
“我要死了吗?”她不甘心地摇头,“不,不能就这样死了。”她拼尽全力抬起头来,却不见了师傅。只是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比天上的黑云还层层蔓蔓。突然,一柄单刀透过云层砍了下来。
梁葵清大惊,想呼救,一张口就被什么堵了回去,眼看那刀越来越近,就要刺中心窝,她急怒攻心,“哇”的一声喊了出来。
有了第一声,就有第二声,接二连三的“哇”声过后,朱葵清感到胸口松快了好多,眼皮也不再沉重,她试着睁开了眼睛。
结果就迎上了一双细长的含笑的眼睛。
“你醒了!太好了!”是庆幸欢喜的清脆之声。
梁葵清慢慢转动眼睛,晴蓝的天,红灿的霞,露出小半边脸的太阳温温射着金光,鸟雀欢鸣着滑动白色翅膀悠悠掠过近旁的一镜水面。
她认出这是清晨的人间,却又不敢相信,于是动了动手脚。脚很沉很冷,却是蜷缩自如。手也听从使唤,只是左侧一阵刺痛。她抬起左手,注意到左袖是割破的,有洇洇血色,十分触目,记忆顷刻苏醒。
她庆幸感激地收回视线,跟救命恩人道谢:“多谢相救,不胜——”
不等她说完,那救命恩人急急开口打断了梁葵清的话:“姑娘不必客气。我也是刚好遇见了,任谁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姑娘家在菰城何处?我送你回去。”
“这里是菰城?”梁葵清惊讶道,心中满是问号:“梅花湾距此六百里,怎么就到了这里?难道是大雨连降,使得秋水大涨,自己给冲了过来不成?”想到这里,她试探着问道:“今天可是癸卯日?”
“不是啊,是丙午日。”
“果然。”梁葵清点了点头,心下了然:“距离遇盗,已过去了三日,堂里还不知如何着急呢,自己得赶快捎信回去。”念及此,她就要起身。自然是没有力气的,那救命恩人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别急啊,姑娘。你快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济仁堂。还请——”梁葵清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了,那救命恩人,虽是一身渔夫装扮:厚底油靴,蓝粗布笼裤,同色直领窄袖大襟短布衫,宽檐斗笠,却十分年轻,“渔哥,恩公,义士,似乎都不妥。”
梁葵清正纠结不开,就听救命恩人笑道:“济仁堂啊,我知道的。姑娘怎么称呼?我好去报信。”
梁葵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看着面前灿笑的俊脸,长眉细目,高鼻阔口,垂耳有珠,“看起来不像坏人——”
她刚做出判断,却仿佛给那救命恩人听去了一般,就听对方笑道:“我不是坏人。我叫陈星河,耳东陈,星宿的星,江河的河,也住在菰城,就是广盛街首的诚悦镖局,离惠泉街的济仁堂不是很远。姑娘放心,我真不是坏人。我把跑不了的庙都告诉了,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梁葵清非常不好意思,强忍住小人之心的羞愧,如实告道:“梁葵清。”
“梁——葵——清——”陈星河重复了一遍,笑道:“好名字,应是锦葵的葵,清秀的清。”
梁葵清颔首,不知好在哪里,却也不愿探究,只想赶紧回到济仁堂,所以不再继续关于名字的话题,而是尽力撑住身体,想站起来,却被陈星河止住了。
“别动啊,葵清。”陈星河笑道:“你听我说。从这里白湖到菰城,我骑马快赶也得半个时辰,再寻到济仁堂,然后折返,怎么算也快不得。姑娘不便在这岸边久待,一时给人撞见了不好……”
梁葵清听得纳闷,低头思量,忽地明白过来,只见身上的白绫衫裙湿个透彻,脚上只剩白袜,全不成个眼法,她登时红了脸,忙伸手去试发髻,乱纠纠的,绺绺贴在脑后耳前,确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她抬不起头来。
陈星河继续道:“不过也不打紧,请姑娘到那边暂歇。我很快就回来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补了一句“那得罪了”,就双手托起了尚在愣呆的梁葵清。
梁葵清慌了,不明所以,喊道:“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能走,能走,真能走。”
“这样比较快。马上到了。”陈星河脚下不停,大步向前,口中念道:“好轻啊,都不吃饭的吗?该多吃才是。”
惊慌中的梁葵清没有注意救命恩人的喃语,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只是尽可能地离陈星河远一点儿,两只手紧紧抱在胸前。她本瘦贴,如此缩收,立时成了个小娃模样。
陈星河低头瞥见了,心中一动,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讲,随身的话匣子也不知丢在了何处,只得加快脚速,生怕耽搁久了,怀中美人该落泪了。
穿过一片茂盛的乌柏枫杨林子,就听见了“嘶嘶”的马叫声,伴有“嗒嗒”蹄音。梁葵清抬目,好一匹黑马,浑身溜光水滑,无丁点杂色,如缎胜绸。那马见了人来,高昂起头,一双阔目直视过来,尾巴轻轻摇着。
“芝麻,我的好朋友。”陈星河轻声笑道,顺着梁葵清的视线盯住了黑马的眼睛,以介绍的口吻说:“来新朋友了,这是梁葵清梁姑娘。”
芝麻似乎听懂了,立刻回了个畅快的响鼻。
梁葵清又是不解:“芝麻?骏马?”她不禁又看那芝麻黑马:“好有趣的搭配,似乎不宜,却也无妨。”
正想着,芝麻却闪开了身,一间竹屋挡在了眼前。
“到了。”陈星河笑道,抬脚蹬开门,梁葵清尚未反应过来,人就坐到了竹床上,接着就是单被加身,她微微地抖了抖,身上的水寒之气开始剥离,一丝一缕的。
梁葵清忽然意识到什么,刚要伸手,却给拦住了。
“被子晾晾就好了。你不冷啊。好好裹着。”陈星河笑道,随即转身,旋又回来,俯身床前,手中多了一只錾花如意耳铜扁壶,说:“还是热的,热汤,快喝。”
说着就打开银盖,拔出竹塞,递到依旧垂首的梁葵清唇边。
梁葵清只得喝了一小口,居然是甜的,当是加了蜂蜜,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
“好喝吧。”陈星河笑着,示意她再喝。她也的确是渴了,并不推脱,就着他的手,连饮起来。温热的甜汤滚入空空的胃袋,激活了肝胆,失去的气力开始归复。
看着她苍白的唇,陈星河感到抱歉,应该补给点儿什么才好,但没有可食之物,确切的说,是没有病人吃的。他脑中快速地搜索,点数着。
“啊,有了。”
喝完汤,梁葵清见他起身,以为是去送信,谁知他却快步走回来,笑道:“这个是你能吃的。来。”
却是一枝狮仙糖,软软的,白芝麻粒粒。梁葵清愣了一下,伸出右手,小心地接过,目光突然变得模糊,好在低着头,不用看眼前人。
陈星河见她不食,以为是姑娘家羞涩,也不好相催,只得说了句“我马上回来,等我啊”就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