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总的来说,两人烦恼的点是一样的。曲景明那神神秘秘的爹据说是从遥远的长江边来的,目的很简单,带他儿子回家,认祖归宗。和春每每扭头看曲景明一眼,都烦恼地想,唉,这是最后一眼了。他们江湖人最讲义气重感情,大家都这么熟了,这下要分开,真是舍不得。
而曲景明想的是,走,还是不走,这是个问题。
他做了这么多年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对那个爹的印象淡到只有电话问候里好听的声音,别的一概不知。薛冰冰对孩子他爹的态度很奇怪,独自带孩子、逢年过节都那样苦等电话,明明是很深情了,可真见了面,又表现冷淡而疏离,三句话里就含着一个“谢谢”,极尽优雅和客气,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爱得要死要活的苦情戏码。
关乎曲景明,她的态度更奇怪,让他姓了曲,说明她至少认可那个爹;可自己临事了,却想也没想过找曲家,而直奔和容。在曲景明的记忆中,他妈也不太喜欢带他接触他爹,截止到他被送到彷城,他能数出来的见爸爸的次数,也不超过一只手。
因此,当面前突然站着一个男人说“我是你爸”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表情警惕而迟疑。
对方脸上挂着的笑容立刻随他的举动而显出两分尴尬。此人长得不错,不仅声音像电视里的主持人,连长相也是那一款,气宇轩昂,眉目之间透着一股正气,微扬的嘴角跟新闻主播播节目的时候一模一样。
曲景明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真的是个主持人。
以前和薛冰冰住在大城市的时候,有一回电视里放过他的节目,但薛冰冰很快就跳过去了,以至于曲景明只留下一个极淡极淡的印象。人在电视和在现实里,还是有差距,他见此人次数寥寥、时间眨眼过,哪里想起来去对应。
如今,这些封尘的记忆,竟然就在遥远的彷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机,突然开启了。当这份记忆汇聚形成“他是个主持人”这点具体的信息时,曲景明想,这应该告诉和春,他会吓死。
然而,这位曲先生很会选择跟孩子见面的地方——学校,一个不容易碰到和容、曲景明四下张望依旧孤立无援的场合。这年曲景明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姑娘,正是看脸的年龄,一听这个英俊的男人说自己是曲景明的父亲,立刻殷勤地把人带到教室找孩子了,并全程带着克制的八卦笑容。
这种笑容,曲景明相当熟悉。
他本来对年轻女班主任印象不错,这会儿都毁了。
曲先生察言观色想来是一把好手,瞄一眼儿子,就知道他心里不爽快,便三言两语又不失风度地打发了班主任。五年级2班宽阔的走廊里,下课撒欢的学生看似放肆地跑来跑去,实际上都本能在他们附近绕开,竟给圈出了一片静地。
曲先生站在安全距离外,抹去先前儿子后退给他带来的尴尬,再度笑容满面,柔声道:“明明,你还记得爸爸,对不对?”
这问得真狡猾,回答“不对”肯定不对嘛,所以曲景明脑子里过了两遍预演,最后轻轻点点头。
曲先生面色轻松三分,开始煽情:“这些年,你妈妈不太喜欢我接触你,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但爸爸一直挂念你。你还没见过爷爷奶奶吧?他们也很挂念你,经常说,如果你能回家就好了。你也五年级了,明年要升毕业班,你这么聪明,应该上更好的学校,受更好的教育。”
他观察着小孩儿的神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果然成功引起曲景明眼神的变化——他确定自己的话都被认真听进去了,遂抛出重点:“爸爸送你去更好的学校上学,好不好?”
曲景明抬头朝他眼睛望去。
这时他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神变化并不是因为被打动,那里面有疑惑、有抗拒、有审视、有一点令人看不透的寒光,就是没有一丝期待。不健康的家庭环境在他身上的烙印是那样明显,浑身的警惕建筑成铠甲,用来抵御任何可能来袭的攻击。
曲先生的八面玲珑在陌生的亲儿子面前有点施展不开,斟酌道:“你可以好好想想,现在还不急,这个学期过了再决定也没问题。”
曲景明轻轻收回目光,微微颔首,过了半晌,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曲先生一愣,随即心头涌上一股辨不清意味的酸涩,这孩子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他打破安全距离,靠近曲景明,小心地抬手,非常非常轻地触碰了一下孩子的后脑,曲景明没有躲闪,那柔软的细发给手掌带去难以形容的触觉。
他一字一顿回答:“我叫曲洋,三点水的洋。”
曲景明点点头,转个身,又制造出一段距离,冲他点点头,说:“你说的,我会想想的……我要上课了。”他朝教室努努头,上课听正好打响。
曲洋先生满脸慈爱地看着他:“去吧。”
曲景明往教室走了几步,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又停下来,回头问道:“你会去找和容阿姨吗?”
曲洋先生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当天傍晚,就跟着他一起回了根竹园68号。
两个孩子都升上高年级之后,和容跟陈老太就不接送他们了,和春自诩是小舅舅,每天在心里担任保护者角色,实际上没有显示过保护作用,还经常掏曲景明口袋找钱买乱七八糟的东西吃。
这天放学后看到曲洋,又见曲景明呆在他身边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保护曲景明的义务。
因此整条回家的路上,他都挡在曲景明和曲洋之间,有时候还拽着曲景明的手,平时聒噪多话,这时候安静得颇有股严阵以待的味道。到了家里,他又在大门前自作了一回主张,仰脸对曲洋说:“叔叔,我们家很少来客人,我得先进去跟我大妈说一声。”
曲洋落落大方地退了一步,点点头:“好。”
和春推开一条门缝,拉着曲景明进门,又“啪”地把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朝曲景明看去,只见对方一脸无语。
他明明心无城府,却要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凑过来说:“我看你很讨厌他的样子,就想晾着他,摆一处空城计,等会儿姐姐回来了再收拾他!”
收不收拾的,曲景明倒无所谓,只是觉得这样关客人在外面有点不礼貌。不过关门的人是和春,他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反正和春也不是第一天熊了。
此时,家里确实是一座“空城”。
陈老太还没有出院,和容这个点通常是去给陈老太送晚饭了,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他们都习惯了,进门后就主动去厨房吃饭。饭菜是和容做的,手艺比陈老太差了几条街,勉强可以下咽而已。
上了饭桌,和春的话唠再也憋不住,戳着米饭问:“那个就是你爸啊?长得还挺帅,但是看起来不像好人,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来找你干什么?怎么以前都不来?还有,刚才路上也不给我们买东西吃,好小气,而且他盯着我们,我都不敢买……”
说着,他瞄了一眼曲景明的口袋:“因为钱在你口袋里。”
曲景明翻了个白眼:“你的钱没在我口袋里。”
和春:“在在在,我早上放进去的,就是为了防止自己乱买东西吃!”
曲景明想了想,今天早上和下午上学,和春好像确实都没有买零食……难道这货儿是真的改邪归正了?他伸手摸摸口袋,真的摸出两人份的零花钱……轻睨一眼和春,在对他这次果断自制的欣赏和对他狗改不了吃屎的判断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既然放我这里,就别拿回去了,我帮你攒着。”
说着,原封不动把钱塞回口袋,获得和春一记失望叹息。然后,他补了这声叹息一个八卦消息:“我爸真的是个主持人,播新闻的。”
闻言,和春瞪大了眼睛,夸张地叫出来:“真的?!哪个台?”
曲景明煞有介事地说:“吃完饭我给你找,现在还没到时间。”
和春立刻三下五除二地把饭吃了,一抹嘴巴:“好了,我们去开电视吧。”
一直慢条斯理以科学速度进食的曲景明居然也没比他慢,他话音刚落,曲景明就放下了碗,一丝不苟地说:“今天轮到你洗完,你先洗着,我过去开电视。”
洗碗算哪门子大事!和春充耳不闻,起身推着曲景明去堂屋,路过院子的时候还往大门口看了一眼,心想就这样把一个大明星丢在外面是不是不好,万一有狗仔队路过呢,他被拍到呢,他们是不是全家都得上新闻……哇!
他越想越兴奋,一脚跨进堂屋就冲到电视机前按下开机键,然后把遥控器递给曲景明。
曲景明面无表情地接过遥控器,却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气息轻屏,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然后调到一个台,正正好是那个台一档新闻评论节目播出的时间,音乐才刚刚响起,随后画面上出现该节目的主持人。
“大家好,这里是xx卫视晚间连线,我是曲洋……”
和春“嗷”一声叫出来,接着跟上一句花痴似的惊叹:“天呐!”屁股再也没法儿好好坐在凳子,视线不停往大门瞄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眼看就要按耐不住跑去开门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征询了曲景明的意见。
“怎么办,让不让你爸进来?他不会生气吧?听说明星都很大牌的,万一他生气了,以后肯定要整我的吧……哎呀!”
哎呀!曲景明瞟他一眼,其实他自己也紧张,刚才打开电视的一瞬间,他都有点不敢看,怕真的确认,又怕自己记错了,可越是紧张,他越面无表情。现在和春吵吵嚷嚷的,他反而真冷静下来了,轻描淡写地回答和春:“没关系,你放心,你没什么值得他整的。”
和春如遭霹雳,盯着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突然一起爆发出莫名其妙的笑。
这时,院子外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了,俩人一瞥,瞄到和容的衣角的颜色,接着听到和电视机里有差距但又奇妙一致的声音,正客客气气地说着寒暄话。
和春眼疾,望向电视屏幕;曲景明手快,按下了关机键。
等大人进来时,已经看不出开过电视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