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进了堂屋,和容只淡淡看一眼曲景明跟和春,若无其事地问:“作业写了吗?”
两个小孩儿立即明白了,这是要让自己回避一下。他们相视一看,然后一边乖乖点点头,一边在心里打其他小九九,脚下倒是一溜烟儿地跑到楼上去了。
装模作样地拿出作业来,和春安稳不到半分钟,就坐不坐趴不趴地拗造型,一会儿看看楼下,一会儿看看曲景明,十分不能理解曲景明居然真的在做作业。他是自己静不下来就不许别人静的,果然那不安的劲头马上就往曲景明侵略来了。
“哎,写完了没有,去听听嘛!”他用笔帽戳着曲景明的手臂。
曲景明躲了一下,回答:“没写完。”
和春说:“你就不好奇吗?”
曲景明点点头:“当然好奇。”
“那我们现在就去偷听吧!”和春提议得很随便,他对第一次开口就请动这尊佛不抱希望,已经打好第二第三第四……请的腹稿。
然而不料,曲景明竟然就放下了笔,看着他说:“走。但我们要藏得隐蔽点。”
和春瞪大眼睛,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讶。曲景明站起来,示意他走了,他才低低“哇”一声,满眼赞叹地跟上。心想,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不讲套路了,搞不懂。不过不懂就算了,他向来心大,不在意。
两个人躲在楼梯拐角以上,此处可以听到楼下的说话声,又不至于被看见,是绝佳的偷听地点。可他们侧耳半晌,也没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和春那点耐心很快就被磨得差不多,便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去看,一看又是好半晌。
曲景明等了他五秒钟,又五秒钟,到了第三个五秒钟,也不大沉得住气了,但他再探脑袋目标就会骤然增大,被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因此他只是半倾出身子,贴着和春的耳畔,问:“看到什么了?”
说话间冒出的暖气流让和春一个颤悠,他下意识抬手挠挠耳根,退回来,眼神复杂,没有立即回答曲景明的问题,只用口型说了一句“走吧”。曲景明平时一副拽得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其实真到了严肃事情面前,他很服从大局需求,因此和春说走,他就跟着走了。
回到房间,和春大吸了一口气,然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到桌上有很多纸,上面都有字,和我小时候看我爸跟别人签的合同很像,我姐姐手上还拿着有……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唉——”他看看曲景明,一脸同情惋惜,“我爸和别人谈大生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只看合同不说话,满意了就签字。明明,姐姐可能要把你卖了……”
曲景明:“……”
和春看他不说话,察言观色了一番,认为他是伤心过度、有苦难言,他自己往深了多想想,也觉得悲从中来,一时间,内心感慨万分。
过了一会儿,曲景明说:“我们下楼吧。”
闻言,和春大惊:“干嘛去?”
曲景明一脸“你是白痴吗”的表情,分明不耐烦回答这个傻问题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看看他们在聊什么,反正怎么看都跟我有关系,我现在没听到没看到,以后也会知道的。”
说得有道理。和春欣然陪同,这次不再藏着掖着,他们径直下了楼,先发现他们的曲洋跟笑面虎似的,对他们笑了笑,招招手,说“过来坐吧”,两个小孩儿就跑过去占了方桌另外两个座位。
对于他们跑下来,和容也没见责怪,只一边翻看手上文件,一边重复那无论何时都有用的话:“作业写完了吗?”
和春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写完了!”
真正写了一半的曲景明瞟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时,手边被推过来一个水杯,抬眼望去,正是曲洋给他的,用的竟然还是他平时用的杯子,他有些诧异,奇怪自己怎么没注意到这么大个人是什么时候离开桌前,去动手给他倒了水;又怎么那么巧,正好用到自己那杯子的。
曲洋大概是个人精,稍看他脸色,就准确理解并解答了:“那边就两个小杯子,这个看起来像你的。”
可不是吗,另一个杯子上还有和春吃了糖沾满手就去握杯子留下的手印呢。原来这个推理这么简单。曲景明都有点失望了。面对这个便宜老爹的好意,他充分发挥自己的高冷,一言不发看看那杯水,就算是接受了。
和春的心思跟他完全不一样,三分是来关心他的去留问题,七分是来围观电视台新闻主播。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曲洋脸上转了好几圈,心里直呼真帅。看完老子,又悄悄看儿子。平时整天混在一起,太熟了,他都没好好看过曲景明,这下有了老子加成,他首次仔仔细细欣赏起了曲景明的脸,就觉得,那眉毛鼻子眼睛都跟画似的,那么标准,那么精致,长睫毛静止的时候,简直能停蝴蝶……
怎么这么好看啊。
越看越悔,这么好看个人在身边,过去脑子进水了才没注意吧,太浪费了……又想到曲景明可能马上就被带走,他就真情实感地忧愁起来了,叹口气,扁扁嘴,对曲洋说:“曲叔叔,你能不能不要带明明走啊,他在我们这里过得挺好的,大家都很喜欢他……”
曲景明吃惊地看着他。
曲洋看一眼儿子,又看一眼他,笑着问:“小伙子,你怎么知道叔叔要带明明走?”
和春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曲景明,想了想自己怎么知道的,在脑子里搜索半天,也只得到曲景明先前轻描淡写的“可能是想带我走吧”。可能,那就不是事实,是推测嘛。他这学期数学连续考了三次满分,可见理性逻辑天赋还是很不错的。
于是,他也没话答了,只好含糊道:“我猜的”又补充,“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那边的和容终于看完文件,叠叠整齐手里的几张纸,说:“少跟你大妈看电视剧,都是乱演的。”她冲曲景明努努头,刚才的文件对着他平放,“你爸是想带你回家没错,你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现在开始办手续。不过你是我正经八百办过领养手续的,如果现在要解除义务关系,手续得跑上一阵子,不是这个学期就能成的事儿。如果你现在还不想走的话,这个是你爸准备给你补偿和支付以后的抚养费,你看看。”
和容指指文件顶端,又说:“随便看看,知道个大概就行,其他我会给你把关的。”
曲景明轻轻“嗯”了一声,有模有样地看文件。和春发现自己闹了乌龙,脸一红,不说话了,凑到曲景明面前,也一起看那份“抚养费用支付协议”。可惜里面全是枯燥无聊、生活中闻所未闻的专业名词,他看了两行就退回去了。曲景明本人还行,看了半页,基本瞟清楚了他爹的意思。
他爹的意思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支付过去四年的抚养费;第二部分,以后按季度支付抚养费。
但他只看了第一张纸,没往后翻,因此没看到他爹这么大方掏腰包的条件。他就着这点信息思考了一下,左右觉得这个安排很善良。他确实不想走,颠沛流离换着地方住,这种经历他很熟悉,感受不好,现在这么安稳,他再也不想换下去。
基于此,留下来比什么都令他安心。
他抿抿唇,小大人似的,说:“好,我同意。”
和容看着他,欲言又止。
眼观八方的曲洋当机立断表态:“好,那我们就按上面写的办,协议你可以再看看,爸爸不强求你。”
曲景明把文件推回去,颔首道:“不用了,就这样吧。”
他弄清楚了事情就像解了心头大患,本身不是很愿意和曲洋呆在一起,也有点招架不住这个爹看他的眼神,明明笑眯眯的,却总透着某种怜悯,实在不是让人轻松的注视。
何况,他还惦记着自己写了一半的作业,便拉拉和春:“我们回去写作业吧。”
被戳穿的和春:“……”
眼看曲景明已经干脆利落往楼梯走去,和春纠结了一番,终于跟着曲景明跑了。
他们走后,堂屋里的气氛徒然变了。
和容刚才还算客气的脸,此刻翻书似的翻到了“冰冷”那一页,她慢条斯理地再次过了一遍给曲景明看过的协议,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曲主播,你一直这么喜欢糖衣里包炸药吗?”
面对这样毫不友善的嘲讽,曲洋依旧笑面春风,没有一点动怒的意思,他不正面回答,当然也不反驳,语气十分关怀地说:“学妹,你这个性格我个人是很欣赏,但这不利于在商场上混,听说你要下海了,这点还是注意的好。”
和容笑笑,看过去:“论做生意,我还得跟曲主播学,你看你这一笔抚养补偿,既收买了儿子的心,又卖给我一个人情。我那点底子,今天明天能不动这笔钱,后天也难说不动,动了就欠你的。过几年你再拿着协议来要明明,我都要矮你一头。”
曲洋一脸淡然:“学妹,太聪明不好。有时候,你还真应该向冰冰学习。”
和容笑意霎时一愣:“不要用你的嘴喊她的名字。”
曲洋没被她震住半点,微微仰起了下颌,看人的眼神里天生含着居高临下的优越。
这种眼神和容过去看多了,上学的时候,曲洋是比他们高三届的学长。他们入学那年,曲洋大三,已经给他们老师做助教工作。他生来就是可以睥睨众人的人,出身、长相、才学、能力,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深得教授信赖,有些小课直接就让他上了。
彼时,这样的人足以令来自小地方、生长在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中的和容仰望。所以,她和许多姑娘一样仰慕过他,但心思纯粹得多,类似孺慕。大约正是因为这样,反而姿态大方,入了这位学长的眼,渐渐成为好友。
后来这位学长硕士毕业,没有在法学专业道路走下去,反而进了电视台。令人羡慕而难过的是,这人就算是投身自己专业之外的行当,也做得风生水起,很快成为新闻主播,台里主要的新闻节目他都做过,截止他们断绝联系,他已经是当家之一。
在整个天真的校园时光中,和容自认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将薛冰冰引荐给曲洋,借曲洋的力量把薛冰冰送入那家电视台娱乐部的一档舞蹈比赛节目,从此郎才女貌,哪儿还有她什么事。
此刻,曲洋就像她本该完美的试卷中,那道因一时大意而错得一塌糊涂的题,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那种错,所有怒火都无法往外发泄,唯有塞在心里,要么消化,要么发酵成别的什么。她不愿发酵自困,所以一直试图消化,她也以为自己消化了。
直到这个人再出现在他眼前。
她心里反复只有一个念头,曲景明是她和容养大的孩子,没有给这个人的道理。今天不行,明天不行,下个学期不行,三年后六年后,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