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和春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与八卦的欲望中天人交战了一番,两秒钟后,他做出了决定,拖着鼻音问曲景明:“你爸爸,是怎样的人?”说着话,还积极地侧身躺,看过来。
曲景明也侧过去,借着外面幽微的路灯灯光,他看到和春眼睛附近肿起来一小圈,明明才哭了一会儿,就肿成这个样子……他曾听薛冰冰说过,这是不常哭的表现,是好命人。但他认为这个说法显然有毛病,他自己就很少哭,但不是好命,是生憋的。
“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不熟。不过,声音很好听……”曲景明似乎回味了一下往年过年接到父亲电话的情景,打了个比喻,“像电视里的主持人说话。”
和春惊叹:“哇,那你爸爸是北方人啊?”
曲景明:“我不知道。”
和春:“你爸怎么认识你妈的?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
曲景明:“也不知道,我妈妈说他在外面工作,没有时间回家,但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抬手指了指自己,那一刻的他表情近乎冷酷,只可惜光线太暗,和春只能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往下沉了沉,他说,“我是他不想要的孩子,他也不会跟我妈住在一起,他一定还有别的小孩。”
和春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也没说清这个“知道”问的哪一个,但曲景明毫不费力、默认一般听懂了:“因为我听到过。以前过年打电话,我听到过电话里有人喊爸爸。”
和春想了想,思维缜密地补充:“那你怎么能确定是喊他嘛。”
就是确定。曲景明抿着唇不回答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也不往和春看了,把脸往枕头埋,气息轻得都有点不易察觉起来。和春虽然天生粗心,但不是傻,和曲景明相处那么久,这个小子什么表现代表什么情绪,他都摸了个七七八八……眼下显然不适合再八卦了。唉,他有点小遗憾,也闭了口。
两人又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在渐渐平息的炮仗声中睡着了。
隔天是大年初一,晚睡没有妨碍孩子早起,当外面再次响起炮声,两个人就都爬起来了。斜对面和容的房门还紧锁,两个小鬼都知道,她这是还没起来,曲景明是苦逼的孩子早懂事,立刻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过去。和春本来没有这份觉悟,但跟在曲景明身边,也就理解了这种礼貌。
他们像小老鼠似的过去,正待功德圆满,楼梯口突然传来陈老太的声音:“你们两个小崽,做贼呢?”话是难听点,语调还是高昂的,显出喜气。
就是太大声了。
两小孩第一反应是去看和容的房门,还没看出什么来,陈老太又喊了:“明明,去喊你妈起床!”
这便宜外孙真是认得顺畅、用得顺手,和容有那么点起床气,陈老太平时自己去喊,还能被冷漠或者火气甩一脸,自从有了“外孙”,她就舒服多了,这种不讨好的事情都支使曲景明。
后者长了一双少儿火眼金睛,对她的戏弄之意了如指掌。但人在屋檐下,他头低得也很自觉,转身去敲和容的房门。和春仗义地跟了过去。
不出所料,和容在门敲到第十次,才暴躁地打开门,长发凌乱,遮住半张黑沉沉的脸,看到是两个孩子,稍有克制:“和春你先跟你大妈下楼去,明明进来,给你妈打个电话。”
和春仿佛得到大赦,转身就跑了。
曲景明跟和容进了房间,和容仍旧困得七荤八素,歪在床上拨号码,听筒放在耳边,眼睛还是闭着的。曲景明盯着她手里的听筒,直到她半睁开眼睛,声音懒散地“喂”了一声,才蓦地回过神,然后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一直在屏息等待。
和容接下来说的是两句英文,又等了片刻,才冲曲景明招手。
曲景明走过去,接过听筒,薛冰冰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来,带着陌生的距离感:“明明?我是妈妈啊。”
曲景明动了动唇,这句话他听过很多遍,在陈老太看的电视剧里。但他自己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问候,一时想不起来该怎么回答,嘴边堵着的空白被拦在齿关之内,终究只化出一句干巴巴的:“嗯。”
薛冰冰那边就絮絮叨叨、毫无创意地问起他过年的事情,昨晚吃什么了、好不好吃,干什么了、好不好玩,在学校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曲景明听见什么问题就回答什么,两个人硬是把时间撑过了十分钟,看起来像是一个合格的越洋母子新年通话了。
薛冰冰最后说:“把电话给你和容阿姨吧。”
曲景明朝床上看去,和容果然已经把自己塞在被子里,脑袋歪在靠枕上,看起来像是入睡了。他突然生出点尖锐的、迫切的报复欲,抿抿唇,伸手推了推和容,声音不高,但保证能让电话那边听见。
“妈,我妈要跟你说话。”
和容浅睡,一推就醒,也没听清他刚才怎么说的,只顺手拿过听筒:“喂。”
那边过了好一阵,才低沉地回:“睡着了?”
和容:“嗯,被孩子吵醒的,不然能睡到中午。”她撩了一下头发,顺手扭成一束,露出洁白的颈脖,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有什么要交待的?”
曲景明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自己想象中的对话,便感到无聊起来,跑到这个房间正靠院子里窗户往下看,只见和春正在昨晚放完的鞭炮碎碎中寻找遗漏的“明珠”。大饼炮是不容易留下未燃炮的,但仔细找找也不是没可能。
结果还真的给他找到不少,他数了数,然后分成两扎,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红色绳子绑好。当中自然有一份是要给曲景明的。
曲景明心里一动,当即对和容示意自己要走了,和容草草点头说“去吧”,他就往外跑去。这时,和容听到电话里的薛冰冰说:“才半年,我儿子就变成你儿子了?”
“什么?”和容以为自己听错了。
薛冰冰的语气跟先前寒暄时无异,但言辞就锋利了:“他都喊你妈了,这孩子难道不是你的了吗?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
“你……”和容一口火气冲到胸口,差点想骂人,可又骂不出来。她回忆了一下几分钟前曲景明叫醒自己的话,里面好像确实有一句“妈”,一下子也有点反应过来,将心比心,她既能理解曲景明的小心思,也能理解薛冰冰的心情。
但她就不愿意在这种问题上还顺着薛冰冰:“你儿子跟我儿子有什么区别吗?你儿子,不是本来就应该有两个妈吗?”
倘若曲景明还在这里,他一定会吃惊,和容也会有这么暴跳如雷、咄咄逼人的说话语气。
这个平日冷淡惯了的人,乍一带点情绪说话,就十足的暴躁。
薛冰冰让她问得没了一点兴师问罪的气焰,转而好言安抚:“容容,我的心情你都明白,不要这么生我的气,好不好?我对你……我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但我走错了一步,就回不去了,你,你也谅解我的,对么?”
对。和容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情绪,不该涌现的感情塞回去,莫名其妙的火气压下去,七情六欲处理了七七八八,可偏偏剩下一点屈怨,怎么也挥不去。
她尽力淡然,道:“你人都嫁了,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了。刚才我说得也不对,孩子是你的,只有你一个妈。还有什么交待的吗?我一会儿得陪孩子出去走走。”
薛冰冰不好对前半段回应什么,只说:“没了没了,你们屈玩儿吧……谢谢你。”
和容“嗯”一声:“那挂了。”
薛冰冰说:“好。”
和容二话没再说,反手撂下听筒,仰面躺在床上。视线落在天花板的灯上,出神地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响起一发一发的炮仗声,便起身要去关窗,却见到自己那突然得来的便宜“儿子”正一手拿炮一手执打火机,在旁边和春的指导下,点燃导火索,看看那引爆绳的情况,确认它能燃起来,才撒手一丢。一声炮响自可怜的枯草中传出。
随后,是厨房里陈老太的声音:“别玩了,进来洗手吃饭!”
两个孩子正玩得欢,一个个聋了似的没搭腔,凑在一起又要点燃下一只散炮。
和容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薛冰冰带来的那点委屈和窝火,就这样一扫而空了。
年也过得很快,和容带着两个孩子去海边玩了一趟,二十几度的气温,下水有些凉,不过和春是习惯了的,一到海边就撒欢,拖着曲景明一起下水。曲景明是怕水的,上一次来海边趴在泳圈上踩不到底的情景,他还记忆犹新,是真心不想再感受。
可对方是和春啊,脑残起来无法正常沟通的和春啊。
因此,他最终还是被蛮力拖走了。两个人用一个大泳圈,和春技术上佳,逆着浪花把曲景明和泳圈推出去,自己还能一个翻身钻进来,看得曲景明目瞪口呆……那表情,仿佛在看马戏团的杂耍。
和春得意:“佩服吗?”
曲景明懒得理他。
除开两天外出游玩的,过年期间其余时间,他们基本都被陈老太牵出去遛街坊了。在丰富的当小老太的经验中,她积累了不少打麻将、打牌的牌友,近的就在根竹园67号,远的能到菜市场另一头,一家家逛下来,两个孩子收回的红包就相当可观了。
和容给他们分别准备了两个大大的牛皮纸袋,说:“有大张钞票就放进去,不要没事儿乱花,等你们上了初中,我就给你们开银行账户。”
和春掰了掰手指头:“还有三年。”
曲景明作为一个学习力强于常人、学习进程也超前的人,好心告诉他:“你三年级才过了一半,所以还有三年半。”
和春浑不在意,三年半,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不料,他这一眨眼里发生的事情有点多。
先是他四年级的时候,一直在超前的曲景明跳级上了三年级,跟他仅仅隔了一级,从教室分布上看,还是上下楼,真是很方便一起上下学了。
然后是他五年级的时候,遭到班花小纸条表白,他不知所措且心花怒放,大手一挥就答应了,竟然像模像样地谈起了恋爱。这段恋情最终止于换座位,为期一个月;不过余韵悠长,他惆怅到了五年级结束。这事儿后来和容知道了,笑了一个星期。
接着是六年级进行到紧张的小升初复习时,一直平平静静的根竹园68号鸡飞狗跳了一番,这番鸡飞狗跳又包含了三件事:陈老太病了,住进了医院;和容辞掉了公职,离开体制,打算经商;以及,曲景明他爹出现了。
因此,在这“一眨眼”眼看就要眨过去的关口,突然卡了个巨大的壳,搞得和春小小少年,多多烦恼。转脸一看,身边的曲景明比他更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