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这场秋风萧瑟中杀出来的祸事,虽然结束得潦草,但好歹不会再让和容悬着心过日子了。至于真相……和永联莫淑芳的骨灰下葬一个月后,她按照彷城习俗去扫墓,在墓碑前跟和永联好言商量了一番这件事。
也许跟死人聊天比较放松。她蹲在碑前,手里拔着稀稀拉拉长出来的野草,语调大概是她老子活着的时候从来没听过的平和与低沉,不过她老子本来就很少跟她说话,没听过也不能怪她。
“和春还这么小,性格有点冲,要是让他知道你是被害死的,心里会有仇恨,这就麻烦了……你知道ptsd吗?说复杂了你也听不明白,总的来讲,就是被吓坏了。你死成那个样子,把他给吓坏了,这时候如果还让他知道是有人故意把你害成那样的,不是好事。”
“……不查了,先不查了,查多了得罪人,回头人家再把我们料理了,你就死不瞑目了。”和容抬起头,盯着墓碑上和永联的名字,顿了顿,温柔地说,“爸,你就冤几年,等和春长大了,出去念大学了,我再想法儿给你查,好不好?”
说完,她久久凝望墓碑,仿佛那深刻于石中的名字会给她回复一般。
然而,无论是否能有回复,她已经打定这个主意,语气再好、再像商量,也还是通知。何况,事实上和永联是没有办法再给她说好或不好的了。
手表上的时间还早,夕阳却已经露了西下端倪,这座沿海小城的冬季已经来临了。她拎起一旁没能派上用场的除草铲,在墓前鞠个躬,离开了。
这天她做的另一件事,是在路过的五金店里买了一块门牌,到家门口的时候将原来那张老旧斑驳得少字缺笔的给换下来。和春和曲景明在院子里写作业,听到敲敲打打的声音跑出来,抬起脑袋一看,终于看清了,这里是根竹园68号。
“哇,都是好数字!又溜又发!”和春哇哇喊道。
曲景明瞧瞧离他远了一步,有点担心自己的耳朵。
和容钉好门牌,退两步端详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拍拍和春的脑袋,转身进院子,顺便像所有家长一样监督了一句:“作业写完了没有?”
和春:“当然——还没有,不过明明写完了!”
和容看他一眼:“明明写完了关你什么事?”
和春大概不知道有个词叫“与有荣焉”,所以他大剌剌地喊了一声“明明是我们家的优等生,他读书好,我也高兴”,后来又觉得这样未免也太蹭曲景明的面子,就赶紧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会成为优等生的!”
对于这个表态,和容跟曲景明都没有搭理。
根竹园68号从这一天起仿佛进入一种平静状态,这年突然新增的两个孩子,在冬天到来时都已经习惯并融入了这个环境。
曲景明从来不提自己那不靠谱的母亲,大约因为有和春在旁边闹着,他那种不言不语的内向性格也渐渐有所改变,和容常常能在他们打架的声响中听到一串没头没脑的骂骂咧咧,两人要是白天打完骂完,转眼又要一起出去野的;要是晚上打完骂完,困了照样爬一张床睡觉。
和春也从来不提自己过去的生活,改革的春风吹过后,贫富差距变得日愈明显,和永联是先富裕的一拨,和春跟着这个爹过了大半个童年的少爷日子,上下学有汽车接送不说,以往横霸校园当老大的一大基础,就是出手大方,买卫龙辣条都是一次性给所有兄弟带的,现在是没有这种条件了……因为和容不给——他隐隐知道自己应该继承了和永联的遗产,应该不穷。但既然和容不给他看,也不拿出来给他花,他就没有去在意,能怎么过就怎么过。他对新环境和新生活的适应天赋实在惊人,连陈老太都说这孩子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的娃儿嘿嘿一笑,扭头就投入自己的最新乐趣:跟曲景明抢电视。
孩子跟孩子在一起玩,尤其是男孩子跟男孩子,永远别想有什么新意,无非就是抢东西、互坑、出去一起坑别人。和春每每从日常中抠出一点新的乐趣,务必将其发挥到极致。因此,这段日子曲景明几乎没有电视看。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被恶势力夺去看电视大权后,也十分坦然了,拍拍手,冷冰冰地看和春一眼,转身上楼去。
和春果然屁颠屁颠追来了:“明明明明,别走啊,逗你呢,你看你看,爱看什么看什么。”
他自己认为此等态度乃爱幼的切实表现,但落在外面的陈老太耳朵里,就只听得出狗腿谄媚之意了。陈老太在拾掇菜,头都懒得抬,一撇嘴角,真情实感地鄙夷前夫的小儿子,判断道:“将来一定是个怕老婆的。”
不管怎样,生活似乎步入了新的轨道,并且已经得以稳定驰行。这一年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得时间在感官上过得格外快速,转眼间,就过年了。
彷城处于西南沿海,堪堪可算热带。那些年报纸上关于环境话题,出现得最多的字眼就是“气候变暖”。听说南极的企鹅都热得没有冰块玩儿了,到了他们热带,冬天的馈赠大概就是偶来一阵凉风吧。
和容带和春跟曲景明去买新年新衣服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约而同都选了夏装。事实证明他们是英明的,这年除夕和大年初一的均温,都在25c以上,街上穿着短袖的比比皆是。
小孩子和老人,都是特别热衷过年的人群。他们对这个节日的兴致十分高昂,除夕要守年,蹲着春晚傻笑到半夜,放一圈鞭炮,对空气和耳膜均造成一定程度伤害后才肯睡觉。
年轻人就对此显得冷淡。
所以,电视机里开始倒计时的时候,根竹园68号最先跳起来扛鞭炮的,是和春。
他先是没眼色地扯了扯和容,说要出去点鞭炮,和容比平时友善温和一些,至少没丢冷脸,只扭头冲陈老太说:“妈,你去吧。”
好。陈老太放下手里的一把瓜子,拍拍手站起来,对和春别了别脸:“走吧,你姐不爱玩这些,大妈陪你。”
和春一点也不挑人,听了这话,立刻从桌上的笔筒里找了个打火机,不忘拉上曲景明,两人先跑出去了,隐约听到和容说“不要在院子里放”,他假装没听见,就在院子里拆开鞭炮。
那是他软磨硬泡才求和容同意买的标准5000响饼型炮,跟以往和永联动辄上万响的手笔不能比。物以稀为贵,因此他对着小炮反而玩得格外珍惜,小心翼翼拆开线头,又弯着腰仔细检查了一遍。
陈老太说:“别看了,你能看出什么来?”
和春也知道看不出什么来,和永联教过他分辨哑炮,但谁还能记得那些啊。现在他盯着那一只小炮头,想要去认一认,就只得到一脸茫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潇潇洒洒点燃万响大饼的父亲,鼻头悄悄一呛。
他低下头,抬手掩了掩眼睛,语气特别欢快地对曲景明说:“明明,你准备好跑啦,我要点咯!”
用不着曲景明自己躲,陈老太就揽着他跑到屋檐下了。
和春抬头看着曲景明的身影,脸上笑容在夜风里有点定格似的僵硬,等他们都跑到安全区了,才燃火点炮,火星与炮绳相触,发出“滋”的一声响时,他也跳起来往屋檐跑去。鞭炮声在他身后猝然爆开,与周围许多居民家里的炮声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一起驱赶传说中的猛兽,夕。
与和春相反,曲景明过去过的年都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薛冰冰是年轻人,她不热衷过年,有时候连年货都忘记买,到了除夕夜发现买不到菜,饭桌上就特别寒碜。吃完年夜饭,她就呆呆坐在电话机旁等待,外面的热闹跟她没有关系,电视节目跟她没有关系,就连曲景明似乎也跟她没有关系,她只等着一个人的电话。
在曲景明的记忆里,那个电话总是很晚才来,薛冰冰一听到铃声,就像行尸走肉得到灵魂,眼睛亮得怕人,偏偏接起电话的时候语气又很冷淡,三言两语的普通寒暄后,让曲景明过去接。
她总说:“跟你爸说句新年快乐。”
曲景明对电话那头的人印象模糊,只是为了叫薛冰冰顺心,才说:“新年快乐。”
那边通常会沉默片刻,然后叹息,接着回道:“明明也是,新年快乐。”隔天,家里会收到两份礼物。
那就是他过去过的年,没有大鞭炮,没有大红包,也没有人在他耳边大呼小叫,问他“炫不炫酷不酷”……现在,他虽然觉得好烦好吵,但也格外兴奋,胸口里蹦蹦跳的玩意儿因为和春的聒噪,而流动着脉脉的温暖,早熟又早慧的心智让他这一刻几乎要流泪。
放完鞭炮回屋里,桌上只有三个红包,分别放在刚才他们三个坐的位置,显示了哪个是给谁的——和容绝不超过十二点睡觉,过年也不能令她例外。
“哎,我这里也有两个。”陈老太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比和容那小一号的红包,给孩子一人塞了一个,“新年了,又长大一岁了,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两个孩子顶不顶天、立不立地不敢说,红包是要立刻接下的。和春这时候又很会卖乖了:“谢谢大妈,我和明明祝大妈新年越来越漂亮,青春永不老。”
两句祝词里虽然有一句是刚才电视里学的,陈老太也听得乐开花,摸摸他们的脑袋,推他们睡觉去了。和春手攥红包,迫不及待滚进房间拆了,两个孩子的数额当然是一样的,和春摸到钞票,要比的是崭新程度。
“我的比你的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每张钱都摸了一遍后,他得出结论。
曲景明看白痴似的看着他:“你怎么分出来的,这都是新取的钱,一模一样。”
和春不以为意,故作神秘:“这你就不懂了吧,以前过年,我爸都取上一大摞新钱,我摸得多了,多小的差别都能摸出来,我爸还教我点钱……可惜这点太少了,不好点给你看。我爸还说……我爸他……我爸……”
他叨叨着,声音没有征兆地低下去,手上还捏着钱,眼眶里就不知道从哪里聚了满满的泪水,闪得人不敢多看。曲景明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应对他这个样子,他就把钱全部塞过来,自己掀开被子,钻进去趴着躺下了。
奇怪极了,外面依旧炮声选填,他那点呜咽声却清清晰晰地落入曲景明耳朵里。是那种只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的特异功能,又起作用了。
曲景明默然陪了他半晌,见他暂时没有停的趋势,便关了灯,也躺下。
两人并排躺了好一阵,和春听到曲景明说:“我也想我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