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底细
冼安彻底愣在原地, 走进屋的人还是十几年前的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只不过脸上填了沧桑。
窦元龙随意摆手, 冼安身边的黑衣人立刻领命退出了房间。原本昏暗的房间内, 除了一盏油灯,就只剩下一跪一立的两个人。
冼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正掀开衣袍落座在圆桌边鼓凳上的窦元龙,他忙着跪伏在地, 恭敬叩拜:“冼安叩见皇上…”
窦元龙沉默半晌才开口, 语气里尽是责备:“当年派你去郁府确实没选错人,谁知道你能耐这么大, 连朕都被你骗了十几年。”
冼安不敢抬头, 额头始终贴紧地面:“冼安从不敢欺瞒皇上。”
窦元龙无聊地将手指穿过油灯上的火苗,打了两个响指,沉声道:“不敢欺瞒?那十几年前那两个孩子的尸身是哪来的?还是朕交给你看管的人没看好?”
屋里温度井不高, 可冼安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落。
窦元龙指的是郁昕泽和郁昕翊的尸身。郁昕翊的那具假尸体还是他返回郁府时从乱坟岗捡来的, 反正扒了皮,认不出容貌来。
冼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年的隐瞒,他更后悔自己今晚犯懒留了下来, 应该远离了京城再歇脚的。可即便此时,他依旧不打算说任何关于郁昕翊的事。
他低着头, 谨慎地敷衍道:“冼安不敢辜负皇上的嘱托,至今依旧谨记皇上的责令。”
“哦——”窦元龙也不知道再见他是该喜还是该怒, 他冷笑一声:“看来朕该奖励你是吧?”
“皇上息怒,冼安这么做也只是想保少主平安, 那年刺杀郁大人的刺客来势汹汹,冼安实在不知是什么人所为,才冒险带走了少主。”冼安语气诚恳。
窦元龙将被火烧得微微发红的手掌攥拳落到腿上。他看着面前谨小慎微的冼安, 想起了郁霁尧当年的凄惨下场。
他又怎么不知道幕后的人是他的胞弟。可他那时候刚登基不久,朝中一半的势力都是倒像安平王的,他又能做什么呢?
为了坐稳这个位子,他忍痛放弃了郁霁尧,弃车保帅的做法而已。
可他没想到,安平王的手竟然伸到了柳博丰身上,柳博丰的一夜陨落,让柳君行一夜白了头,第二日就递了辞呈,从此再也不过问天下事。
一夜间他同时失去了左膀右臂,也只有他知道坐在那个龙椅上是有多灼人。
窦元龙让暗使找了那郁家那孩子这么多年,竟不想是被他自己最中意的暗卫带走了。
他长叹一声,忍不住嗤笑:“翊儿呢?”
冼安沉默,不敢再讲。
窦元龙多少也猜到了些什么。
文业在盐城传信给他的时候,他就派了暗卫在盐城周边的几座城镇把守,他起初也只是好奇窦褚神神秘秘的做了什么安排。
可暗卫等了几个月,直到发现柳恩初的踪影,才暗中跟上了送他回京的人。
冼安的行踪很隐秘,他一路上都没露出面容,直到进京后,在文国公府外才褪了面罩,皇上的暗使发现了他脖子上的暗使刺青,随即马不停蹄地报给了窦元龙。
窦元龙得知消息后,晚上都没用完膳就急急出了宫。他不确定这个暗使是谁,可他任何一个暗使最擅长的就是隐匿行踪。若是冼安出了京,恐怕又会变成大海捞针,再也寻不见。更何况暗使身上种下的蛊虫明显已经对冼安不起作用了,否则这些年,他没有定期那解药,早该死了。
但此时此刻,相比于被他欺骗十几年,窦元龙多更觉得庆幸。
“嗯?人呢?”窦元龙再问。
冼安咬了咬后槽牙,两只手攥紧成拳,放在伏地的脑袋两侧:“皇上可以赐死冼安,但…少主,冼安不能讲。”
窦元龙大笑几声,讥讽道:“好啊!可真是个忠仆!衷心到连朕都被你反咬一口?!”
冼安依旧闭唇不语,在被暗卫压倒在地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窦元龙耐心耗尽,一掌拍在身边的桌案上,猛地站起身。
他还不想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压低了声音,只能被冼安听到的音量,咬牙切齿地怒道:“他是朕的儿子!朕还能吃了他?!”
冼安依旧像块顽石,一动不动跪伏着。
窦元龙愤愤地深吸口气,试图抑制心里憋了十几年的怒气,他狠狠瞥了他一眼,负着手背过身去,冷喝道:“你起来说话!”
冼安领命,扶着鼓凳站起身。这些年他的腿不好,跪下去腿就麻的厉害。
窦元龙依旧背对他,沉声问:“三皇子去哪了?”
冼安咬唇,犹豫了半天,支吾道:“不知道…”
“哈?不知道?”窦元龙侧脸睨着他,负在背后的手忍不住指着他鼻尖:“你当朕老糊涂了吗?!啊?!骗了一次不够!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你这执拗的性子改改行不行?!行不行?!!”他愤愤转身,直视着冼安,继续骂:“你知道朕当年不带他回来的原因!后来想接他回来发现找不到人了!这些年朕为什么迟迟不立太子?!啊??!你这笨脑袋想不明白么?!”
冼安耷拉着脑袋,一副忠憨的样子气的窦元龙一口气没接上来,咳了半天。见窦元龙半握拳捂着嘴,脸都有些憋红了,冼安赶紧帮他顺气,愧疚地说:“少主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一心想为郁大人报仇…”
窦元龙深深呼吸了几口,把自己那股难忍的怒气一再往肚子里压,他一脸嫌恶地把冼安的手拍开,自己又坐回鼓凳上:“朕就说褚儿那孩子小时候被翊儿打的直尿裤子,怎么可能长大以后突然变了心性!”
他提壶想给自己倒杯茶,却发现壶里没水,愤愤地把壶扔到地上,碎了一地。
门外的禁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提着刀冲进门,却见窦元龙扯着嗓子喊了句:“滚出去!提壶茶来!!”
禁卫又退了出去,冼安才跟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双手扣在身前,小心翼翼观察着窦元龙的脸色,低着脑袋含糊道:“可巫楠说,皇上…皇上想杀他…”
“放屁!!”窦元龙再一次拍案而起:“那疯子还活着呢?!他一片深情怎么不去陪霁尧??给朕添什么乱?!”
冼安又不敢说话了,他当即认为,他们家少主跟巫楠闹不上来可能是遗传的…
巫楠和郁霁尧自幼相识,巫楠精通医术,却始终性格怪异,据说窦元龙继位前,还被他诊治过。
但窦元龙跟他始终闹不上来,原因是巫楠对郁霁尧一往情深,巫楠怕窦元龙抢走他的宝贝,总是对他冷嘲热讽。
窦元龙觉得那就是个疯子,直到郁霁尧惨死,都不曾听到过巫楠的消息,他还以为巫楠跟着郁家的人一块去了。
窦元龙重重地呼了口气。
他没想到巫楠活的很好,还跟自己抢儿子?!
门外的禁卫就在这个时候端了茶进来。
窦元龙才再次落座,他看了眼把头埋地极低的冼安,恨不得把手边的杯子丢到他脑袋上,可他冷静地拿起茶壶,径自为自己倒了茶。
安静的房间内,他手边响起的汩汩水流声,让他逐渐抑制住了自己不管不顾的冲动。他觉得这十几年来都没这么痛快地发过脾气。
他看着杯子里缓缓冒出来的氤氲水汽,直到禁卫退出房间,他才用指头敲了几下桌面,掀起眼皮说:“朕不明白你在怕什么?若是跟褚儿有关,那只能说成王败寇,他死在他太子哥哥手上是活该!自己蠢笨无能,难不成还要朕杀了翊儿给他做陪葬?”
冼安只觉得帝王无情这句话一点都没错,他心里的担忧稍落,却仍低着头“是是是”的迎合。
窦元龙嗤笑道:“合着这些年是翊儿在我身边?我派了那么多人出去寻,竟不想就在眼前晃悠呢?!”
冼安敷衍地笑着,紧接着又是“是是是”三声。
窦元龙突然就觉得心里舒坦极了,比雨过天晴还清新舒畅。
他拿起茶杯放到嘴边,吹了两下漂浮的茶叶,突然就笑出了声,那笑声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为什么喜欢那孩子呢?
他记得巫楠跟他说,连氏怀的是个吉瑞之子,果不其然,出生时紫霞满天,白蛇铺地。
但窦元龙不信这些说法,他喜欢这孩子,是因为他跟自己的性子一模一样,生下来都没哭一声,还咬着自己的龙袍嘬奶吃。
他笑得越来越开怀,将手里的杯子再一次摔在地上,对门口扬声说了句:“提缸酒来!”
冼安原本顺从地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就见窦元龙眉开眼笑地对他招手:“来,陪朕喝酒!”
冼安心中叫苦万分,窦元龙轻易不喝酒,喝起酒来不要命。
他若是提前离京,这会恐怕都做上黄粱美梦了。
——
翌日早,郁昕翊陪柳恩煦正在用早膳,就见狄争匆匆跑了进来。
郁昕翊点头,示意他不必避讳。狄争才紧张地说道:“昨天许相府上抓了个姑娘,据说是从盐城带回来的。”
“盐城?”
柳恩煦和郁昕翊异口同声。
狄争继续说:“和世孙动身的日期是前后脚。”
柳恩煦突然想到什么,紧张地侧脸去看郁昕翊的反应,可惜他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只见他从容地屏退了狄争。
柳恩煦担忧极了,拉着他袖角,拧着眉头说:“昨日小初给了我几包蜜饯,说是娅碧姑娘托他拿回来的。我见你睡了,就没扰你。”
柳恩煦起身,匆匆走到窗边的月牙桌旁,取了上面几个包裹。
郁昕翊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此时让他更加感到不安的是昨夜给冼安传的密信到现在都没回复。
“我得出去一趟。”他突然开口。
柳恩煦趁他起身之际,拉住他手臂,忧虑地问:“我该做些什么?”
郁昕翊见她仓皇无措的样子,眉眼瞬间舒展,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口,说:“乖乖等我回来。”
说完他拿了件披风抬步往殿外走。可没等他背影消失,就看到管事李觉匆匆跑进小院,行色匆匆地禀报:“殿下快进宫看看吧,皇上昨夜中毒了!”
柳恩煦手里的团扇“吧嗒”一声掉落在地,她小跑出云霞殿,追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老奴也不知道,早上听宫里的公公传话,说皇上昨晚非闹着要出去逛夜市,回来就不省人事了,御医说是喝酒中了毒,到现在都没醒。”
柳恩煦只觉得这事不简单。皇上向来谨慎,怎么会突然中毒呢!
她转头去看郁昕翊,故作沉稳地问他:“不如我先进宫看看?”
郁昕翊觉得不妥,他让李觉带着周围的人都退下,才对柳恩煦说:“宫里既然传了话,我必须现在进宫去。”
柳恩煦赞同他的说法,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乱了阵脚。
她安慰道:“别着急,说不定只是喝醉了。”
郁昕翊以浅笑回应,却没再多留,带着狄争走出了云霞殿的小院。
柳恩煦也没闲着,径直去了元玖的房间。
元玖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产期,现在行动非常不便,不仅手脚肿胀,出行都需要人搀扶着。
见柳恩煦来,她匆匆起身相迎,可没走出两步,就被柳恩煦扶着又坐了回去。本是还想着跟小王妃寒暄一二,没想到柳恩煦心事重重,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
元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柔夷小手轻轻落在肚子上。
柳恩煦转移视线看着她硬邦邦的大肚子,又看了看她臃肿的四肢,实在不忍心这时候还让她操心别的事。
可怎么想都是没办法,于是她附在元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
右丞相府。
窦棠正和许森宇正在品茗对弈,许森宇用手捂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
眼前这位皇子的棋艺实在是…
还不如他五岁的长孙。
窦棠觉得自己走哪都输定了,终于没了耐心,将棋子丢进棋笥里。
许森宇笑着安慰:“对弈本就是急不得的,殿下若没了兴致,不如去看看那只小花猫?”
窦棠突然就来了兴趣,他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赞同地点点头。
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一个一进的院子,就看见几个侍女正围着一个紧张兮兮的小姑娘给她梳洗打扮。
侍女见了许森宇和窦棠前来,纷纷退了下去,只留下小姑娘一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迎上前的两个男人。
许森宇温和笑道:“姑娘别怕,这次请姑娘来是有事相求。”
娅碧谨慎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她的确是被请回来的,这半个月好吃好喝地被一群黑衣人伺候着,可她就是连传信回家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说京中有人等着她,她以为是他翊哥哥,才乖顺地跟着一道回来了。
娅碧乖巧地点点头:“伯伯想问什么?”
许森宇觉得小姑娘聪慧机敏,弯下腰,好脾气地问:“伯伯想问问,神医和蓟王殿下是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