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住手!你已经害了这么多人了,还不够么?”
叶紫苏见那些个缩在角落的小孩柔弱无依,与自己何等相似,她的共情使她不能再旁观了。
“哈哈,是你啊,你可真是个烂好人呢!”林峰的表情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那我便来给你上一课吧,让你看看做好人的下场!”
话音未落,林峰在胸前结了一个奇怪地手印,他的表情变得狰狞,似在忍受着极大地痛苦。
“啊!”
一片惊呼中,林峰的大红衣袍被他不断膨大的上身震得粉碎。
众人见他胸腔深陷,数道肋骨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再往下他的腹部却高高隆起,皮肤不正常的透明,隐约可见腹中盘曲着一只乳白色的大虫子,虫子的头牢牢地吸住了他的心脏,随着心脏的跳动也一涨一缩。
林峰低头看着自己腹中的虫子,面容在阴影中无法看清,口中发出咯咯的不像是人的声音,猛地抬头看向叶紫苏:
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奋不顾身的去救人,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搭进去了,可是他们呢?
他们一旦逃出生天,便只求自保。
最可恶的是,他们见了我这幅模样便要杀了我,杀我还不够,连同我的妻儿,父母,兄弟都要被他们处死,就因为我救他们的时候被一只虫子附在了身上!
瞧瞧,这就是做好人的下场!
林峰的话像是对着叶紫苏说的,也像是对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老弱妇孺说的,更像是对着自己说的,到最后甚至语带哽咽。
叶紫苏看着林峰的身体,忆及自己先前的遭际,心中对于救人的决心竟有些动摇,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哈哈,怎么不说话了?你看看这些人,别看他们现在楚楚可怜,杀起人来可一点也不手软!”林峰又回过头,目光仔细地扫过站在角落的每一个人,口中喃喃:“一样的,哈哈,都是一样的,哈哈哈……”
“这人的神智不会被虫子占据了吧!怎么竟说些胡话!”小狐狸恶心得想吐,转过头低声询问叶紫苏,心想她的爷爷曾经记载过这些虫子,这种情况说不定也知道。
“这只不会传染,和之前那些是不一样的!”叶紫苏这才回神大声道,这既是回答小狐狸的问话,也是对林峰的提醒,她心中对林峰的遭遇很是同情。
林峰闻言大笑,“这虫在我身上那么久我难道不知道么?我也是这么跟那些人说的,可是他们信了么?一旦有什么威胁到他们的安全,就算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也是不允许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他们是谁,但我或许有办法帮你把这只虫拿出来!”叶紫苏皱眉。
“拿出来干嘛?
我就要它和我在一起,这是我的荣誉,也是我的耻辱!
因为它,我是救人于水火的英雄;
也因为它,我是杀人于无形的怪物!
哈哈,哈哈哈……”
林峰回过头来审视着缩在角落的众人,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熊熊的火光之下。他像是从地狱出逃的恶鬼,从阴影中逐渐露出的脸上带着复仇的快感,随着火光的明灭显得狰狞可怖,“你们和他们是一样的,该死,都该死!”
缩在墙角地众人,老人抱着小孩,小孩低着头小声啜泣,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反抗,像等着审判的罪人,绝望地看着死期临近……
来自地狱的恶鬼,又怎会让复仇的对象轻易死去!
林峰抬手拿出数枚丹药,又要进行他下一轮的狂欢……
“蹭!”
金铁交击的声音这一次在林峰的身前响起,逆鳞急速飞来打断了林峰的举动。小狐狸不忍这些小孩再失去最后的依靠。
“啧啧,又来一个活菩萨呢!”
林峰长剑既出,一个剑花回击而去,两人就此缠斗在一起……
一时间,小狐狸左支右绌。彭嬌也跟着连连惊呼,甚至忘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制造幻觉!
小狐狸没有完成鸿启,只因为是半人半妖的缘故才能调动一点儿元气,平日里借此使出一些粗浅的术法,却无与人动手厮杀的经验。此刻她与林峰生死相搏,顿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靠着彭嬌掩护,再加上逆鳞枪锋利神勇,只怕早就败下阵来。
林峰起初对小狐狸颇为忌惮,只是三五招下来,发现对方除了手中长枪有些难缠外,其余并没有什么长处,甚至能感受到她所能调用的元气都微乎其微。暗道:若不是这长枪如有灵性,会时不时的从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刺出,眼前这人早就被自己拿下了,又几次试探之后,见小狐狸果然再无后招,便不再留力。
小狐狸顿感压力如山,只见对面剑光夹着寒气,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心中慌乱。
林峰得势不饶人,剑剑直取要害,小狐狸手中彭嬌忙着应对剑招已无暇再反击,稍有不慎,她便要做了剑下亡魂。
更要命的是,这剑锋中还夹带着一股阴寒的气息,即使小狐狸调动全身的元气与这气息相抗,仍感觉自己快要冻僵了。此刻她心中已开始后悔,余光忽见张从云与叶紫苏在战团之外伺机而动,心中一紧,忙道:“呆子,你们快跑,别管我!”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林峰的剑已绕过彭嬌的防御,刺向小狐狸的胸前。
待她惊觉已无从闪避,只觉胸前微微一痛,一股寒气顿时向身上各处串行,身体腾空向后跌落数丈……
林峰见一剑中的,也不追击,好似对自己刚才的一剑颇为自信。
张从云欲施援手,却已不及,心中一痛,连忙上前查看,只见小狐狸双目紧闭不知生死。
叶紫苏也紧随其后,关切地查看起莫晴笙的伤势,只觉手中脉象紊乱,一股阴寒之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不停地冲击着体内重要关隘,好在她体内似乎有一些本有的气息与之相抗,以莫晴笙的身体为战场,成对立之势。
这是叶紫苏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感念莫晴笙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又是愧疚,又是伤心,一时间泫然欲泣,低眉不语。
“你……你对臭狐狸做了什么……汪!”张从云一激动又蹦出了一句狗叫。
“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林峰反问,接着嘿嘿一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人,缓缓地说:“哦,那我就告诉你吧,被我——一剑——杀了——”
林峰的声音拖得老长,不知是对张从云说的还是对着那群人说的。
却见张从云如被电击,口中喃喃重复着杀了二字,似乎在极力理解这两字的含义。他于一日之间,先不见了日夜相伴的大黄,现在连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小狐狸也没了,心中悲恸,脑中空白一片。
林峰见眼前的小男孩愣在原地,浑身上下毫无元气波动,颇感失望,反手一剑挥出,只听得砰的一声,张从云飞出老远。
林峰没去管叶紫苏,而是回头对着众人露出一个微笑,让一众老幼不寒而栗,如临深渊。
“你——该——死——”
一个声音从林峰身后响起,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本已绝望的众人如闻仙乐,像是溺水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明知不可能,但心中仍希望这少年能救他们于危难。
奇迹,本就是自绝望中诞生的,不是么?
林峰有些惊讶,回头望去,看到张从云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神情愤怒,双目血红。心中奇怪这小子并无修为,如何能受得这一剑。
张从云此刻如痴如疯,对外界的一切浑不在意,双目直勾勾的盯着林峰,只觉得有一团火在心中熊熊燃烧,要把眼前这人烧成灰烬,也要把自己烧成灰烬……
少年哪里知道,这把火,名为——仇恨!
林峰见张从云缓步走向自己,不怒反喜,也不再计较他是如何硬受了自己一剑的,更不吝惜自己的体力和元气,心道:一剑不行,那便十剑,百剑……
数十道剑气呼啸而出,一瞬间激起的灰尘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如此威能的攻击又岂是肉体凡胎能够抵挡?
角落里的人眼看着心中的奇迹渐渐消泯,叶紫苏也跌坐在地不忍再看,只有林峰清楚的知道:那个少年,仍一步一步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林峰手中长剑一收,此刻心中已由震惊变为冷静,隐隐还有些期待。自他被这虫子附身已见过无数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心知眼前这少年不是有异宝护身便是隐藏了实力。不论哪一种,今日都不可能善了……
善了?他本来就不打算善了!
当尘埃渐渐归于来处,张从云的身影跟着逐渐清晰。
众人只道他在刚才的剑气下早已死无全尸,却不想此刻竟毫发无损,希望又燃了起来。
失望、希望、又失望……
如此反复,像无尽黑暗中唯一的蜡烛不断的被点亮又熄灭,彻底摧毁众人的心智,直至绝望。
“你是谁?”林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角落里的人希望他是救人于危难的仙人,林峰却别有所图。
“……”
张从云不发一语,他不知道林峰的想法,也不知道众人心中的期望,他只知道心中有个声音重复回荡:“哈哈,呆子,这你都不知道,死就是睡着了,不会跑,不会跳,不会笑,不会说话,更不会醒……”
心中不断浮现与小狐狸的种种过往,包括她曾经为死亡做的注解,此刻终于懂了什么是死亡。
死,是从一个有血有肉,能说会笑的人变成无知无识得怪物。
死,是跳进火海化作灰烬,从今往后再不能相见的别离。
死,也是安静的睡着,怎样都叫不醒的长眠……
“死!”是从张从云喉咙挤出来的声音,像野兽的嘶吼。
“砰”——
“砰砰”——
“砰砰砰”——
怒火和悲伤灼烧着心脏,某个被锁住的地方,流出了一种没有颜色的元气悄然游走于张从云的全身,一抬手,逆鳞长枪咻的一声飞到了他的手中。
不知是小狐狸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此刻彭娇也隐于逆鳞之中,不再现身。
张从云一手握住逆鳞长枪,枪尖直指林峰,他忽然想起了彭娇口中的白虎曾说: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头发怒的龙,随着无色元气的流转,气势逐渐拔高。似乎是为了应和这越来越高的气势,本来晴朗的天空霎时间风云变幻,凭空出现了数道惊雷。
忽然,一道闪电击中了逆鳞枪尖,强光之下众人一时睁不开眼,一声巨响如在耳边炸开。
角落里的人,顿时一阵哗然:
“他这是被雷劈了?”
“他不会死了吧?”
“他……呜呜呜……”
难道重燃的希望在又要再一次破灭?
见张从云被雷劈中,林峰不喜反怒,抬头看着上天,不知想到什么,又是哭又是笑,语声凄厉地骂道:“你这贼老天,当真是瞎了眼!”
张从云的气势却没有因为雷劈而变弱,反而像是打开了闸门一样,更加快速。
林峰早已察觉张从云的异常,见他的气息逐渐超过此刻自己的境界,仍在不断攀升,不知会涨到什么地步,他却不急着打断他,又或许是他已无力打断。不过此刻他脸上露出异样的兴奋,张从云气势越强,他笑得越是开心。
林峰没有动,依然望着天空大笑,他的身体却已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这是来自血脉地恐惧,他像是面对一头蛰伏于前的上古凶兽,只消对面稍稍动一下指头,自己便会粉身碎骨。在这气势的重压之下,他体内的那只虫子也在不停的颤抖,不再吮吸他的血液,不停地蠕动挣扎,像是想要逃出这个宿主,免遭灭顶之灾。
虫子是怕了,但林峰却凛然不惧,他眼中神色复杂,“臭小子,你就算气势再强又有什么用呢?那小妮子早已死透,难不成你还能起死回生?你就这样看着她死在你的面前,遗憾么?痛苦么?可是她都没法再活过来了,来吧带着你的枪,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林峰不断地挑衅激怒张从云,手中长剑却在蓄势待发,声势被掩盖在了张从云浩大地声势之下,却也是他最强地一击,众人见他长剑绽放出天蓝色的光晕,人和剑像一束光一般迎着长枪冲了过去……
本以为会是石破天惊的一击,却安静的连一阵风都没激起!
蓝色的光如同泥牛入海,直接汇入了张从云枪尖无色元气之中。
林峰虽然不解,嘴角却露出一抹微笑,紧接着手中长剑碎裂,逆鳞枪无声地顺着他的手臂刺入他的胸口,然后穿了过去。
林峰低头见那只白色地虫子也被当头穿过,扭动几下便没了动静,眼角竟划出了两滴泪水,张口想笑,却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液,抬头看向仍处于失神之中的张从云,又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穿枪而出,一个踉跄就要跌倒,却强自提起最后一口气捂着被洞穿的胸口,回头看了角落里的众人一眼,然后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众人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在此刻爆发,他们三三两两抱在一起痛哭,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查看林峰的情况……
张从云的气势也不再提升,眼神空空的。
没有手刃仇人的兴奋,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感觉不管是身体还是心中都无比的空洞,无力感从双脚涌遍全身,摇摇欲坠……
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就像林峰,生无可恋,死亦何苦。
有的人死了,他却依然活着,就像客栈老板娘,她活在这些人的心中,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想起,心有戚戚。
“——轰”
镇妖塔终于在烈焰中开始倒塌,却依旧在燃烧,如同怒火,不燃尽一切,不肯罢休!
明灭的火光中,活着的人,不知该为劫后余生而庆幸,还是为死去的亲人而悲伤。一张张或喜或悲的脸,时隐时现,仅仅是活着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