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花月夜
秦封陌说不清自己那时是个什么心情,面无表情地听完探子的汇报,秦封陌忽略心中那点儿恼怒,冷淡道:“她倒是会演。除去这些,你确定她没再做其他事,见其他人?”
探子如实答话:“确定。”
秦封陌冷着脸:“倒是沉得住气,不愧是他背后主子的一条好狗。”
*
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个干净的清颜吃饱喝足睡了一个香甜的觉,然而,一早起来,她发现明明态度已经对她愈发软化的秦封陌一朝回到从前,不仅如此,对她还更冷淡和敬而远之了。
清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楼里学来对付男人的那一套也完全失去了效用,清颜一时一筹莫展。
如此过了好几天,清颜坐在煎药的冯妈妈旁边,看着她将抓的药倒入药罐——里面熟地已换成川芎。
“婶婶,你说秦大哥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冯妈妈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看她日日围着秦封陌转,也没动过什么坏心思,态度不自觉已经软化一些。
她往药罐里加水,清颜点上火,冯妈妈盖好盖子,道:“主家不是无缘无故生气的人,姑娘倒是可以想想你是不是有哪儿做错了,主家才不肯理你。”
清颜支着脑袋苦恼万分,唉声叹气:“我要是知道哪做错就好了。”
等冯妈妈熬好药,清颜亦步亦趋地跟在冯妈妈身后。
冯妈妈无奈:“姑娘,若主家要与你置气,你跟着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清颜见冯妈妈肯理她,嘴边酿出甜甜的酒窝:“我知道的,我就是想跟着婶婶你。”这几天清无论清颜怎么敲门,秦封陌就是不放她进他的房门,无奈,只能出此下策跟在冯妈妈后面。
冯妈妈也不拆穿清颜的心思,走到秦封陌门前,轻轻敲门:“主家,药熬好了。”
等了会儿,门从里面被拉开,秦封陌侧开身:“放桌子上吧。”
冯妈妈应了声好,然而冯妈妈还没进去,清颜刷得从冯妈妈身边窜了出去,迅速地扒着屋内的顶梁柱。
秦封陌冷眼瞧着:“柳姑娘这是做什么?还请出去。”
清颜紧紧抱着柱子,眼睛里又莹莹一圈水汽,无辜又委屈:“秦大哥,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只是看你受伤晚上都睡不好觉,想给你按摩放松,想让你晚上睡得好些。”
不得不承认,秦封陌有些心动。
这几日换药之后虽然舒服些,但山中雨水多湿气重,在晚上伤处还是隐隐作痛,睡得并不好。
但他一想到自己那对衣服里还有她剪碎的衣物,脸就冷下来:“不劳姑娘费心。”
秦封陌语气强硬,清颜也一筹莫展,她从柱子上下来,余光瞥到椅子上的一堆衣服,立刻道:“那秦大哥,我帮你将这些衣物洗了吧!”
秦封陌来不及阻止,清颜就去抱那堆衣服,然后在清颜刚抱起的瞬间,一两块布料悠悠地从衣物堆中飘出来。
清颜本没看到,直到被耷拉下来的布条绊了一下。
她低头,看到那件被她剪得面目全非的衣服,也想起自己那天做的事,仔细想想,秦封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生气的。
秦封陌刚好也开口说话:“这些衣服是干净的,不必清洗。”
清颜咬着唇,站在原地,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秦大哥,对不起啊,剪坏了你的衣服。我,我只是,只是想看看衣服怎么做的,想学一学怎么做衣服……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给你赔钱可好?或者,你要是不嫌弃,也可以看看我新做的衣服?”
说完也不等秦封陌说话,清颜放下衣服,快速跑回自己的房间,拿出自己这几天绞尽脑汁做出的衣服。
秦封陌看着那件七扭八拐地剪裁,突然没了脾气。
“柳姑娘你真的是想学习制衣?”
清颜看自己那件奇丑无比看不出是衣服的衣服,心虚低头:“是的。只是我实在愚笨,剪得不好,秦大哥见笑了。损坏的两件衣服,我会赔给您的。”
“衣服就不必赔了,”秦封陌道,“若平日无事,姑娘倒可以多研习研习医学,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姑娘不必强求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清颜低落道:“可是不是说秦大哥喜欢良家妇女吗?那我习医怎么算得上良家女?”
秦封陌看着清颜的样子,忽然被噎了一下。
“那柳姑娘你可喜欢洗衣做饭?制衣扫地?”
清颜毫不犹豫:“当然不喜欢,谁会喜欢做这些事啊。”
秦封陌为了日后的清净耐心道:“既然不喜,那就不必勉强自己做。尤其是为别人而做,做你想做的喜爱做的,遵从本心即可。”
从小到大清颜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听到最多的是∶你若不这样做,那以后就没人喜欢,没人喜欢,就只能在楼里当最下等的人,要费尽心思讨好来楼里的客人,讨好有钱的有权的神秘客人,把他们哄开心了,说不定就此赎身重归良籍,以后也不必在楼里受辱。
此时听到秦封陌这样的话,她竟一时有些害怕,嘴上却说:“可是这样做你会喜欢啊。那我喜不喜欢就不重要,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秦封陌蹙眉,闻言没有多高兴,心里升上来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最终转为不耐的语气:“那就不必多说,我并不喜你为我做的这些,姑娘还请出去。”
瞧见秦封陌又生气了,清颜这次却有些迷茫,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那茫然的模样像是突然迷失方向的孩子,秦封陌本还想说些什么,就见清颜已经转身乖乖从他身边走过,出去了,还轻轻带上门。
第一次见清颜这么听话,秦封陌还有些不习惯,直到看到清颜从他窗前走过,回了房间,他才坐在到书桌前,看这些天送来的密信公文。
这晚秦封陌毫不意外地又睡得不好,且比前几天的晚上睡得还不好。
而清颜,躺在床上,这么多年,第一次思考,自己喜欢的是什么?
七岁以前,她每天要做许多活,只是想活着就好了,有一块方糖她就很开心。七岁以后,浮月楼的妈妈教导她,想活好,就得会琴棋书画,舞蹈礼仪,尤其会讨好男人,才能作为头牌花魁,才能赚到数不尽的钱,运气好,就被达官贵人赎走。
而跟楼里来看诊的于大夫学医,是唯一一件她自己选择且一直未曾放弃的事。
清颜想:那她就应该是喜爱医术的。
想到这儿,清颜嘴边露出笑,翻个身,沉入梦乡。
次日,秦封陌刚按着太阳穴坐起身,就听到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清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秦大哥,你醒了吗?”
秦封陌昨夜梦中全是清颜哭得凄惨无比的模样,他揉着眉心:“又有何事?”
清颜道:“秦大哥,你还在生气吗?你莫要生我气了可好?你不理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给你赔礼,你想要什么赔礼,我有的都给你好不好呀?”
秦封陌起床气在清颜放软的声音中无形消散了一半,他道:“赔礼就不必了,我也从未生过姑娘的气。”
清颜却很执着:“那怎么行,我确实把秦大哥你的衣服剪坏了,我得赔你钱的。”
秦封陌:“不要钱。”
清颜:“那要什么?”清颜陷入迷茫。
秦封陌:“我什么也不需要,姑娘不必客气。”
秦封陌坚持,清颜只好作罢。
“那,”清颜因为兴奋脸红红的,“那秦大哥你昨晚说的话还做数吗?我昨晚认真想过了,我想我很喜欢当大夫,当然也喜欢秦大哥你的,所以我做的都是我乐意的。”
清颜的声音清甜中带着软绵绵的讨好,她说喜欢的时候秦封陌不自觉手轻颤了一下,想说话,就听清颜继续说道:“那秦大哥你那里有医书吗?我想好好研习
岐黄之术,以后也好照顾你,这样你受伤生病就不怕了。”
秦封陌终于心情复杂地将话说出:“柳姑娘,男女有别,心悦表白之事当由男子说出才是,女家不能轻易宣之于口。”
清颜道:“为何?”
然而秦封陌已经转移话题,道:“我房间里还有几本医书,不过都是关于急症和外伤的书,可能与你所学不系同派。”
清颜注意力霎时被转移:“不管什么书,书中有技艺,能有所学就很好了。”
秦封陌道:“那好,回头我让冯婶拿给你。”
清颜语气轻快:“好哦!”
接着,他就听到清颜转身离开的声音,脚步节奏不一,却步步带着快乐的气息。
等秦封陌洗漱完毕走出房门,就见院子中间,清颜正翩翩起舞。
她身上还是穿着灰扑扑的前猎户留下的宽大的男子衣袍,但却依旧有无法忽略的美感。
清颜抬手,宽大的袖子遮住她的脸庞,手臂缓缓下移,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欲说还休,她不曾看周围,垂眸挽袖,起跃,如蹁跹的蝶翅,漫步而走,半闭杏眸,如踏芳草走于湖岸,有花香鸟语情人相伴。
她终于露出全脸。
一举手一投足,扬眉低首浅笑,媚眼如丝,似唤那有情郎月下相会,共赴一场风花雪月,诗酒年华,莫负韶华。
冯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看了不知多久,喃喃道:“真是极美,不过怎么这般像风月场女子所习之舞?”
许多女探子便是在这些地方所找,秦封陌瞧着瞧着,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没有缘由的愤怒。
冯妈妈的声音不算小,清颜听到时差点儿脚下动作不稳崴了脚,好容易稳住身形,却也一时没了继续舞下去的心情。
她本一时高兴忍不住想跳一支舞,怎么还能从一支舞瞧出身份呢?
清颜心惊胆战,吓得不敢再跳,悄悄去看秦封陌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看。
清颜不由暗暗后悔,她还记得在浮月楼的姐姐们说,在外面的人最瞧不起她们这样的女子,就是那些攒够钱给自己赎身的女子出去了也定不能将自己的过往告诉任何人,否则等待她们的只有唾骂厌恶和排斥。
她们说着说着还举例子,某个小红姐姐赎身后遇到个农夫,如实告知自己的过往结果那农夫直接将她打了一顿,休弃。而小绿姐姐瞒着丈夫,丈夫对她视若珠宝,过得极好。
小心看着秦封陌脸色的清颜想:楼里的姐姐妹妹们说得果然是对的。
“秦大哥,你起来了呀,快来吃饭了。”清颜笑得略显讨好,“你伤口还疼吗?昨晚睡得应当还好吧?”
秦封陌没问清颜舞蹈的事,回答道:“挺好,柳姑娘过来吃饭吧。”
清颜忙不迭点头:“好呢。”
吃饭间,清颜频频抬头观察秦封陌的神色,秦封陌被她看得实在不耐,放下筷子。
“姑娘今早跳的舞蹈何名?飘然转旋回雪轻,悠然纵送游龙惊1,甚美。”
清颜被他夸得更心虚气怯了,小心道:“名为《花月夜》,其实也不美,平平无惊处,是秦大哥实在谬赞我了。”
秦封陌不明所以地看了清颜一眼,既是想让他夸赞于她,他夸也夸了,怎么还是这副神色。
何况,他也并非夸张,清颜无华服净台已是甚为华美值得一观,若是有华服舞台可想而知是何等惊人之舞。
“柳姑娘是有什么事?”
清颜忙摇摇头:“没有没有,吃饭吃饭。”
这次总算是安心将这顿早饭吃下去了。
饭后,秦封陌又回了房间,清颜则帮冯妈妈收拾桌子,正收拾着,就见冯妈妈看了一眼菜篮,愁眉不展道:“怎的又没肉了,这下好了,中午做什么好?”
清颜也看了一眼,道:“那就不吃肉啊,反正素的也可以吃。”
冯妈妈道:“那怎么行,主家还受着伤,再困难也得有肉给主家补身体。”
冯妈妈本意是下山一趟买菜太麻烦,清颜却在想:难道是没钱买肉了吗?
书房里,子岚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自家王爷房中。
这次的子岚神色凝重:“主子,城里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许多官兵模样的人,说是在追捕逃犯,可属下查过了,近期根本没有什么逃犯,后来属下再派人仔细探听,属下觉得那些人极有可能是与那日伏击王爷的人是一起的。”
秦封陌冷笑:“看来他是一直没死心想真正弄死我啊。”
子岚也是满脸愤恨,且秦封陌唯一暴露行踪的机会只有那日下山看病,还包的严严实实的。而这只是北塞一处偏远的小镇,连这里都有眼线,可想那人在多疯狂地搜捕秦封陌。
秦封陌听完无甚表情,不经意看了眼在院子里捧着本医书看的人。
这些日子柳清颜一直处于冯妈妈的监视中,是没有可能下山递消息的,且从过了这么多天山下才传出动静,而且还只是搜捕,可见柳清颜和山下那群誓要他命不计代价的亡命徒不是一伙人。
秦封陌收回目光,低声吩咐:“今日下山小心点,这段时间保险起见,你就暂时别上山了,继续盯着那群人,你应该还没暴露,有什么消息用信鸽传递。”
子岚应是,很快转身离开了小院。
清颜认真看了几日的医书,也吃了几天的素,日日茹素,就是清颜这样不重口腹之欲的也有些受不了了。
这一日中午,清颜看着餐桌上清一色的素菜,趁秦封陌还没上桌,清颜认真地问冯妈妈:“婶婶,你如实告诉我,咱家是不是没钱了?要是真是这样,我那里还有些首饰,当掉给秦大哥买肉,我不吃可以,但婶婶你和秦大哥不能不吃。”
冯妈妈当然知道原因,闻言道:“主家不会收姑娘你的钱的,再说吃素也当是我们吃斋供奉佛祖,只要姑娘不介意就行。”
清颜道:“我当然不介意,只是……”一转头,就见秦封陌已经出现在她们面前。
今日的秦封陌格外的不同,身上背着长弓,也换了长期穿着的宽袍大袖,换了身干练的猎人装扮:“下午我要出去一趟。你们二人留在家中不要随便外出。”
冯婶猜测是出了什么事,赶忙答应:“好。”
清颜却立刻神色紧张:“你要去哪里?是要打猎吗?那怎么行,你伤还没有完全愈合,现在不能去打猎!”
秦封陌这才想起自己冒用的猎人身份,懒得与清颜继续掰扯,他道:“伤好得差不多了。还是要去打猎,我们得维持生计。”
清颜想,果然是家中没钱了,她怎么可以放任秦封陌一个人进山,当即表示道:“那我与你一起去。”
秦封陌想也不想的拒绝:“你去做何?打猎很危险,你乖乖待在家中,莫乱跑。”
清颜却愈加愧疚:“都是我,平日吃了太多肉,现在家中没钱,我怎么能只看着你去打猎养家?我,我得跟你去,而且我听说了,打猎很危险的,丛林里有好多吃人的猛兽,你又受着伤……”清颜说着说着,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这次没有任何技巧和演戏的成分,清颜是真的担忧。
秦封陌:“……”
秦封陌抬头,难得认真地看着清颜:“无事,我在山上生活得比你久,你若是跟我去,遇到猛兽,你又不曾有对付这些猛兽的经验,我到时候是保护你还是自保呢?说不定到时候咱们都跑不掉。”
清颜咬唇:“可是……”
秦封陌忽的嘴角勾起一抹笑,轻声道:“清颜。听话可好,在家等我。”
被“清颜”这两个字莫名麻痹,清颜红着脸一句话再说不出,只能愣愣点头:“好哦。”
秦封陌起身离开,嘴边笑意不减——当真是好哄得很。
但他当然不是去打猎的,子岚传信,有一伙农夫装扮的人摸上了山,但走路说话都不像普通农夫。
显然是来找他的,秦封陌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倒要去看看这群人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