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进窝
村里的老人们都喜欢在夜晚搬一张藤椅,坐在小路边,拿一把蒲扇取凉。
偶尔有一辆拖拉机从小路开过,老人们便是一阵招呼:“阿三,回来啦?”
开拖拉机的阿三招招手:“哎,生活做好了!”
老人们笑道:“村里你顶忙!”
阿三姓江,土生土长江吴村人,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浣江市区。他和吴月的父母同辈,是路边老人们的小辈,但他那口浣江话可不比老人们新颖,用词是几十年前的那一套。
在几代前的浣江方言体系之中,“生活”就是“工作”的意思。做生活,就是去做工。而找工作,则可以用“寻生活”来表达。
吴月这一代人虽然讲浣江话,也能听得懂大部分的老浣江话,但她们毕竟是在普及过普通话的学校里读的书,所说出来的方言也没那么正宗旧派,语言体系里头不再见这些有韵味的用词。
她有时回到村里,会听不懂一些老人们在讲什么。
和徐来一起,她把家里的藤椅搬出来,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小坐。
家里的蒲扇不知被妈妈放到哪里去了,总之寻不着,索性也不寻了,只乘乡野间自然而然的夜风。
村里照明工程做得还行,头顶悠悠的黄灯亮着,影子投在地上小小一枚,像一团黑猫。
嗡嗡一阵,有蚊子的声音。
吴月看见一只飞虫从自己身前飞过,不知是蚊子还是苍蝇。她不着急打死它,想看看这只虫子究竟是奔着她来的,还是奔着徐来来的。
虫子越飞越近,试着在徐来的袖子上登陆,却找不到任何一个突破口,只好停在一旁吴月的胳膊上。
吴月扭过头低下,刚好能看清蚊子伸出细细的口器。
她尽量小声,也控制自己的呼吸,提醒在看月亮的徐来:“你看我手臂上。”
徐来也扭头看来,就看见吴月的血正被蚊子一点点吸上。
“要帮你报仇吗?”徐来问。
他声音稍大了些,惊动了蚊子。吴月趁它飞走前眼疾手快,“啪”一掌打下去,蚊子和鲜血爆出来,弄脏了她的胳膊。
她笑了:“我自己报仇了。”
徐来进屋拿了张纸巾出来,仔细地帮吴月清理。
看到白纸巾上骤然沾上红黑色,吴月不由得感慨:“穿长袖也有好处,就是不怕被蚊子咬。”
徐来便欻欻两下撩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满臂的纹身。
吴月脸色一惊,赶紧帮他放下来:“你在我们村里露出纹身,明天村里的大婶们就会传我找了个□□当男朋友,下个星期她们就会说我坐牢去了。”
徐来笑问:“被蚊子咬好,还是被传谣言好?”
“……”吴月做不出选择,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徐来便揉揉她脑袋:“不逗你了,我去拿楼上的花露水。”说着便要站起来,吴月拉住他袖子。
“其实,我蛮喜欢看蚊子在面前飞的。”她叹口气,“看到它们渺小、脆弱,就会有自己很伟大的错觉。”
即使这种错觉终究只是幻想,但起码能带来一毫秒的宽慰。
花露水被放弃。
徐来重新坐回藤椅上,陪吴月看着月亮。
看月亮的过程中难免遭到蚊子的叮咬,吴月顺手打死几只,又无奈窜逃了几只。
皎洁无暇的月亮下有了飞虫作为瑕疵,衬托得遥远的天宫深处更加高贵。
村里的广播整点报时,顺便通报一下明日的天气。
天气预报结束,小路边乘风凉的老人们便一个个都搬着椅子回去了。
小路上也不再有车辆来往,小轿车、电瓶车、摩托车、拖拉机都陷入寂静。
爸爸妈妈松了土回来,本以为两个年轻人应该已经上楼去了,没想到他们还坐在门前。
“姆妈,爸爸!”吴月远远看见他们,站起来要上去帮他们扛农具,徐来跟在她身边。
妈妈赶紧推辞:“弄个一手的土做什么呢?这么点路,我跟你爸爸会拿的。”
说话间,两位长辈已经搬着农具进了堂屋。
妈妈放下农具,对吴月说道:“月囡啊,我跟你爸爸先去洗澡睡觉了奥,你们也早点。”
吴月点头说知道了。
妈妈已经进了屋,没走几步又出来问:“月囡,明天什么时候回去呢?”
吴月看一眼徐来,他不说话,代表着听她的。
她便做了主张:“吃过中饭吧。”
妈妈点点头:“好个。”
吴月并不着急休息,徐来也同样,静静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她想起小的时候,家门前这块空地常常跑过村里的同龄孩子们。他们不停地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笑声响极了。没有人跟她一起玩,她找不到玩伴,有时也会一个人坐在身下这张藤椅上,手里捏着泥巴,捏出人型来。
也有些时候,同样是坐在这里,先弄一脸盆的水,再去找一根树枝,用树枝蘸了水在地上画画。什么都画,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最幼时还不懂水会被蒸发,在地上画了的画过了一会儿消失了,她还以为是谁偷走了,委屈巴巴地回到房间里哭。妈妈笑着跟她说,这有什么好哭的,用水画画么总是这样的,迟早要没有的呀。
用泥巴捏出来的人被童年的她放在自己的藤椅边上,假装有人陪着自己。
如今用不着泥巴了,身边确确实实坐着一个大活人。
她转头看看徐来,看见他面容刚毅但神色平静,如山脚下的那汪水塘一般,静淡无波,内有活水。养活了她这支生长其中的莲蓬,托着她冒出水面,看见水外的光景。
曾经他也是奔腾不息的浣江,载着满腔对于过去的自责与遗憾无休止地起伏。
对面小楼关了灯,村中的照明变少了。
脖子上和手臂上都被蚊子咬了好些包,证明时间过去了良久。
月亮越来越歪斜,逐渐被挡在了村屋的后面。
吴月站了起来,拿着藤椅说道:“走吧,上楼洗澡,睡觉。”
徐来一笑,从她手里拿过她的藤椅,另一手则拿起自己这把,一起带进堂屋里安放。
又从摩托车后取了换洗的衣服,跟着吴月上楼。
楼上的卫生间向来只有吴月一个人用,因为时常开窗通风,所以总是会积灰。
吴月今天要回来,昨天爸妈就来帮忙打扫收拾过。虽然说不上明亮如新,但也是干净整洁的。
她从小阳台收了块毛巾给他:“用这个吧。”
毛巾是粉色的,一看就知道从前是吴月在用。
徐来不动声色地接过,又看见吴月拿出牙刷、洗发水和沐浴露。
“诶,找不着吹风机了。”
徐来笑了笑,制止吴月的寻觅:“没事,我不用。”
“那你不吹头的吗?”吴月疑惑,抬眼看他,突然醒悟过来,“哦,你的头发短。短成那样不吹也可以吧?”
“嗯。”徐来点点头。
徐来在洗澡,吴月在房间里趴着刷手机。
刷着刷着,看见吃晚饭前漫画的责编给她发来消息,通知她查收银行打款。
吴月浅浅吃惊,她不过半天没有注意消息,居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内容。银行打款……说实话,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自己才画了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有款可以结了。
难道不该是月结吗?很奇怪。
至于这样画画连载漫画能赚多少钱,她也一点底都没有。
点开短信时又是大吃一惊,这笔转账竟然还不小,抵得过她半个月的工资了。
她给责编发去消息,问是怎么回事。
责编发来一张网站榜单截图给她看,又发来一条语音:“这是上周新作榜的排名,你的漫画排在第二,有奖金拿的。奖金是按周发的,漫画收益分成按月结算,这都在合同上有写。”
吴月腹诽:在网上画漫画无非是临时起意,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过还能拿到奖金。当初签合同的时候,奖金这一条只是匆匆看过,早已忘光啦。
责编又问:“你看看数额对不对?”
吴月便把自己收款的截图发过去,让责编帮自己确认。
责编发来一个敲打狗头的表情包,笑道:“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吴月在一众表情包里找了个最呆萌的发过去。
咔哒一声,门把手动了。
吴月抬起眼,就看见刚洗完澡的徐来开门进来。
他穿了件宽松的长袖,脖颈处有水珠没有擦干净,顺着肌肤向下滑落,滑进衣服里。
吴月便撑着床坐了起来,在一旁的衣柜里拿了套睡衣,说道:“那我也去洗澡啦。”
赶紧逃离湿漉漉的他,以免自己浮想联翩。
房间和卫生间离得不远,徐来坐在房间里,能听见吴月洗澡时的水声。
也能听见她洗完澡后的脚步声,以及推开刚才就没关严实的门的声音。
推门进来的吴月一身清凉睡衣,短袖短裤,宽宽敞敞,浑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她看见徐来坐在粉色的床边,莫名觉得场面有些好笑。
像是一只大熊到了兔子的窝。
徐来拍了拍床,叫醒傻笑的吴月:“过来。”
吴月笑着说:“熊叫兔子进窝了。”
徐来也发笑:“我是熊?”
吴月点点头:“你坐在床上都好高,块头也好大,就是像熊。我回城里,一定要把这一幕画下来,就画一只卡通熊坐在一张公主床上。”
徐来笑着摇了摇头:“那公主,能不能坐到熊身边来?”
吴月咧了嘴,坐到他身边。
还没坐稳,就感受到徐来的异动。他的一只手搂过了她的腰,将她凭空抬了起来。
“诶?”吴月吃惊。
下一刻,她已经被徐来抱到了他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