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涂药
吴月记得自己读高二的那年暑假,一个亲戚姐姐结婚,婚礼在浣江市举办。
她和爸妈都是女方亲属,在男方的婚车到来之前,要陪在新娘身边,在浣江城东另一个老小区的六楼,看着新娘梳妆打扮,说说吉利话。
半下午的时候,新郎和伴郎们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到了,婚车停在楼下,男人们勾肩搭背地跑上六楼,使劲敲着新娘家的门。伴娘们堵在门口,一会儿让新郎唱歌,一会儿让伴郎坐俯卧撑,一会儿又让新郎和伴郎们出红包钱。
吴月躲在人群背后看,妈妈则悄悄推了推吴月:“待会儿分糖,你去抢几颗来。”
在姆妈的眼里,月囡永远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就喜欢在婚礼上抢糖吃。
一群真正的小孩们围在伴娘们身边,喧哗吵闹着。吴月并没有加入他们的兴趣,只是在角落里啃着一枚苹果。那是新娘姐姐刚才随手塞给她的。
新郎最终完成了伴娘们的挑战,欢天喜地地进了门,接到了新娘。
妈妈小声地跟吴月说:“幸好你表姐不胖,不然你表哥都背不动。”
吴月奇怪:“为什么不是姐夫背?”
妈妈笑了:“送女儿出门,总是要哥哥去背的喽,哪有让女婿大爷去背的。”
一行人下楼,新郎和伴郎们走在最前面,随后跟着背着新娘的大舅哥。亲戚们和伴娘们在新娘身后跟随,锣鼓队在楼下奏响欢快的音乐。
妈妈笑道:“我们月囡没有哥哥,以后结婚的话,要你姨婆那边的泽泽表哥来背你好不好?”
爸爸赶紧打断妈妈:“月囡才几岁,先不说这个。”
吴月只低着头走路,当没听见。
心里却在想:不就是六层楼嘛,我可以自己走下去,为什么偏要让人背呢。
那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有很多过去的事就是这样,如果没有一个契机去唤醒,它可能就会永远沉睡在回忆深处。时间的流淌会让越来越多的沙砾沉积在它的身上,就像石子掉进了海底,再也没有被人遇见的可能。
可是一旦有一个契机,让这件事被想起,那段回忆便又会无比清晰。
六层楼,这是吴月每天上下班都必须经过的楼道。今天不一样了,今天去触摸那些泛着一层薄灰的台阶的不再是吴月疲累的腿脚,而是徐来沉静有力的步子。
她被他稳稳地背在背上,双手搂抱着身前的他,想起了那场婚礼,她的那句心声。
那时候,她以为每一个六层楼都只不过是六层楼而已,不晓得有朝一日自己的脚会被一个孩子撞成这样,也不晓得有朝一日自己能遇见一个叫做徐来的人。
其实她知道,如果她没有遇见徐来,在脚扭成这样的情况下,她也能够自己上楼。无非就是疼一疼,无非就是扶着把手一层层爬上去,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早就习惯了。
她对父母一向都是报喜不报忧,这么多年来,哪一件事不是自己经历的。小病小痛不曾缺席过她的生命,但别人的心疼和体贴对她来说都十分奢侈。遇见了,都会避之不及,生怕这一份心疼和体贴需要她用更大的代价去补还。那些充盈在生命里的淡淡的寂寞与不致命的伤痛,都需要她一个人来度过,因为它们平淡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正是这种平淡,让她尝到了生活的枯燥与苦味。
而徐来,是抹茶味的。
清苦,却有回甘。
六楼到了,吴月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塞到徐来的手里。
徐来转开门,第一次走进吴月的家。
扭伤是意外,这一间小小的房子并没有做好接待客人的准备。茶几上没来得及收拾的泡面残躯还遗留着,沙发边有没有折叠的小毯子,门口大剌剌摆着一双拖鞋,地砖上有没有清扫的薯片残渣。
吴月拍拍徐来的肩:“灯在那边。”
徐来一托她臀,问道:“白天怕黑?”
吴月笑了:“不怕。”
徐来便先把吴月在沙发上放下。
一个女生独居的家,不大不小。装修得很简单,家具也都是极简风格的。天花板上没有夸张的吊灯,地砖和墙纸都素净,很像吴月会居住的风格。
他快速地打量一圈,又不动声色地看回来,蹲下撩开她的裤脚。
“还痛吗?”他问。
吴月摇摇头:“要不你戳戳看?不戳是不痛的。”
徐来笑了,放下她的脚腕,揉揉她脑袋:“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我那里一趟。”
“你还回来?”
“嗯。”
吴月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只是把钥匙交给她。
她伸手够了够,刚好够到沙发上的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总觉得现在的电视节目都无聊。
想再看看新闻,这才发觉原来是自己的心浮躁,没有什么看电视的心情。
好奇怪,徐来在身边的时候,明明感觉心是宁静的。
他一走,心就躁动起来。
手机有一条条消息在跳动,她看了一眼,都来自于那个漫画网站的责编。
虽然知道责编找她应该是有正事要说,但还是懒得打开看看详情。
等待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是会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
徐来回来得很快,按照两栋楼之间的距离和六层楼的高度,吴月不觉得一个正常人的正常速度能回来得这么快,她觉得他应该是跑着过去又跑着回来的。
但是徐来进门时的状态又完全不像跑过,面不红气不喘,分明是冷静的。
他手上拿着一支药膏和一袋棉签,吴月猜到那是做什么用的了。
“裤子撩一下吧。”徐来蹲到了吴月身边。
吴月指了指茶几的另一层:“那里有个小凳子。”
徐来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个塑料凳子,薄薄的一块板下撑着四条薄薄的腿。像吴月这样的人坐上去应该不会有问题,但他如果坐上去,它恐怕会塌了。
便没有听从吴月的这条指令,仍然蹲在她身边。
吴月不太好意思自己撩开裤脚,迟疑了几秒没有动手,徐来于是帮她一把,大手摞起她的裤腿堆上去,露出她的膝盖与小腿。
腿侧的淤青变成了青黑色,看上去状貌可怖。
用棉签蘸上药膏,徐来一点点给淤青们擦拭。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像一个正在解数学题的孩子。只是淤青太多,用棉签的话有点费事。
“要不用手抹一下吧?”吴月建议。
徐来抬眼看她,她是在认真建议。他两指一捏,棉签应声而断,被他掷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取代棉签的,是他粗糙的食指。
他的指腹在她的腿肚子上打着圈,一圈圈化开药膏,又微微施力,在淤血上轻轻揉捏。
酥麻的感觉从腿上传遍全身,吴月提起一口气,有点后悔自己背叛了那根棉签。
等腿上的淤青都涂完了,徐来又问:“其他地方有吗?”
吴月摇摇头,但自己也不太确定。
“腰上看看。”
她听话地撩开衣角,果然发现自己的左腰下也青了一块,延伸到被裤子裹住的胯边。
徐来便把药膏挤在自己手上,又要给她涂抹。
吴月赶紧伸手阻拦:“这里我自己来吧。”
徐来深深地看她一眼,她则夺过徐来的手指,把他手指上的那些药膏擦在自己手指上,接着往腰上涂抹。
裤子外的部分都覆盖了,裤子下的,吴月选择性忽视。
“还有一点。”徐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是一种监督。
呃…吴月略感尴尬。要在这里撩开裤子吗?不是不行,但是……
徐来读懂了她的尴尬,补充道:“那一点,一会儿记得涂上。”
“嗯。”吴月立马点头。
管它一会儿是什么时候呢,反正不是现在就行。
吴月的脚贴了膏药,落地走路会痛。
也不是不能走,只是徐来在这里,她突然失去了走路的必要。
时间快到黄昏,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吴月本想留他吃个夜饭,可无奈腿脚不便做不了饭,于是就想点个外卖,问他想吃什么。
徐来反问:“你想吃什么?”
吴月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你呢?”
“我一样。”
外卖软件里挑来挑去,挑得眼睛疼了,也没挑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是随随便便叫了点快餐,简单的炒菜和白米饭。
“唉……”吴月点完外卖,叹着气把手机往一边扔开,“本想着明天不用早起,今天就可以去公园坐一会儿的。”
“我可以背你过去。”
吴月连忙摇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生活好多意外,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徐来沉默地坐到她身边,侧面看她。
吴月又轻轻叹气:“所以很多时候对于未来的设想都只是空想吧,无论这个未来指的是今天晚上还是十年之后,符合设想的未来都不存在。”
徐来不知道她的联想链条是怎么一下子跃到这里来的,但她所言令他也颇有感触。
她接着说:“但是,对未来的设想也不能没有。因为那种梦想,会支撑着人生活吧。就像我的生活,可能就是被爱与自由这两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支撑起来的。”
徐来一滞。
爱与自由。
他将这两个词放在心里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