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画月
周五出门上班时,吴月特地背上了自己最大的画袋包,装了满满一包的画具,沉甸甸地背到了学校。
进办公室的时候,孟老师还笑她:“这是要离家出走吗小吴老师?”
吴月放下书包,终于可以喘口气。
“都是画画用的。”
陈放言踩着点进门,一进来就看见地上一个饱满的大包。
“吴老师,你抢劫超市了啊?”
吴月松松肩膀,再次解释:“都是画具。”
“哇,画具!”陈放言顿时来了兴致,蹲到了包前,眼巴巴地问:“师姐,我能不能看看?”
“嗯。”
陈放言拉开拉链的一瞬间,里头藏着的一大块被揉成一团的布就顺势展开了身体,从拉链口弹出。
他把布扯出来,看见了其中的一罐罐颜料和画笔。
“哇——”
陈放言看得眼花缭乱,孟老师也站起来,视线越过办公桌来张望。
“到底是专业学这个的,东西都这么全。”
吴月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很多都是这周现买的。家里虽然也有不少颜料,但都脏脏的,有点难拿出来。而且整个家里找遍了,连一块干净的调色板都找不到,只好在淘宝上再买。
正说着话,教导主任推门进来了。
陈放言蹲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大罐白颜料。
主任惊讶道:“呀,这是在干什么?”
吴月赶紧吞下了嘴里的烧卖,再猛地咽了口口水。
陈放言抢着说话:“主任,这是吴老师带的画具,教同学们画画用的。”
“哦,好。”
主任在办公室里闲视一圈,又出去了。
谎言不是自己说出口的,吴月虽然心虚,但也没有什么愧疚感。
陈放言说这些是教孩子们画画用的,实则不然,它们是她要派私人用场的。
孟老师整理了手头的书:“小陈,走吧,我们看早读去。”
陈放言在地上蹲得腿都麻了。
而到了放学时刻,吴月又背着这沉重的包出了门。
徐来的冰淇淋车停在了老地方,吴月今天还是第一个出校门的人,当然也是第一个来到徐来冰淇淋车前的人。
和往常不同,今天的徐来并不在车里,而是斜斜地倚靠在车外。
鸭舌帽替他遮去了半下午的斜光,影子印在粉色的车上略显柔和,但站在那里的他却是坚实高大的。
他靠在那里,吴月知道,他是在等她。
有种触动在吴月心里滋生。
“来。”
徐来绕到了车后,打开了车门,带着吴月进车。
在这里买了这么久冰淇淋,吴月一直都是站在车外的顾客。
今天居然进了车。
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角,站在车里,通过那扇卖冰淇淋的窗子往外望出去,能看见涌来的学生大军。
“他平常就是以这个视角看校门口的吗?”吴月心中默默地联想。
这里看过去,能把校门口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楚。
不得不说,车真是停在了个适合做生意的好地方。
徐来把一把折叠凳撑开,摆在车里,说道:“坐吧。”
吴月放下重重的包,坐在了凳子上。
“我是教美术的。”吴月仰面看着用毛巾清擦车壁的徐来,微笑着说道。
“我知道。”
“嗯?你怎么知道的?”她不记得自己有告诉过他。
“猜到了。”徐来也笑。
他的直觉告诉他,她教的不是美术就是音乐。不过就以上一回她轻轻哼歌的水平来说,美术的可能性占了大部。
“好准……”
有孩子已经到了车窗外,队伍逐渐排起来,而徐来这才洗完毛巾。
“叔叔,我要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
车外的小男孩踮脚喊道。
徐来对吴月说了声“稍等”,便去冰柜里打出了个粉红色的冰淇淋,递到车窗外。
“谢谢叔叔!”小男孩拿过冰淇淋,又把三个硬币放在窗框上。
下面的小顾客们鱼贯而来,一笔笔生意在吴月的见证下完成。她坐得低,以小凳子上的视角并不能看到窗外的孩子们,于是她便观察着劳动中的徐来,听着外头顾客们的声音。
声音稚嫩的孩子们偏爱草莓味,而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们则更喜欢巧克力或是香草的。和她一样喜欢抹茶味的人并不多。
徐来打冰淇淋再递出去的动作熟练极了,吴月默默学习那手法,又觉得自己估计没什么机会去体验一把。
有摩托车的声音响起,吴月猜测那一定是陈放言。
老城区的摩托不多,陈放言那辆绝对数一数二。
她呆坐在凳子上,等着排队的孩子们都满意地走完。本想玩一会儿手机,却又觉得发呆更有趣些。
徐来从冰柜里又打出一个抹茶味的冰淇淋,可这一次并没有递出去,而是半蹲下来,将它送到了吴月面前。
“啊?我的?”发呆中的吴月猛然回过神来,吓了一跳。
“嗯。”徐来把它塞到她手里。
吴月顿时柔软了声音,抿了抿唇:“谢谢……”
当吴月手里的冰淇淋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放学的孩子们也走得差不多了。
车前还有五六个人,打完他们的冰淇淋,今日生意打烊。
徐来拉下车窗,房车里陷入一片黑暗。
“啪”一声,是徐来开了灯。
过强的光线一下晃了吴月的眼,她眨巴眨巴,才适应过来。再次睁眼时,发现徐来已经把自己的帽子摘了,随手扔到了桌上。
“想画什么?”他问道。
吴月沉默一会儿,反问他:“你想画什么?”
他是甲方,本该他说了算的。
“……随你。”徐来又说。
“……随我?”吴月挠挠头,“那…要不我给你画些冰淇淋吧。你这车壁很白,就像画布。”
“好。”
“那我画那边。”
吴月指了指正对着车窗的地方。
关了车窗,车里头没有风吹入,逐渐有些闷热。徐来捋起袖子到大臂,搬起底下的冰柜挪到了一旁,好让吴月能站在那里作画。
他力气很大,看着就不轻的冰柜被他轻而易举地挪动。
吴月看呆了,却不是因为他力气大。
而是他的手臂。
那黄黑而粗糙的皮肤下是他遒劲的肌肉,而皮肤之上,却有着满当当的纹身。
从前,他从来没有撩起过袖子。所以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布料之下的臂膀是这番模样。
气氛突然凝滞,吴月眼中写满了惊讶。
徐来站在车壁边,看到了她的吃惊。
“你…”
“徐来。”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徐来自然不再说话,让吴月先说。
她真诚而言:“好漂亮。”
“……”
“纹这么多,疼吗?”她站起来,继续端详着那两条手臂。
他的花臂,并不像她从前看到过的那些花臂般嚣张花哨,反倒有种幽深的神秘感。右臂上有一条长长的贯穿始终的黑线,从肩膀处蔓延到手腕上两三厘米的地方,与他的手指差不多粗细。而黑线两旁则纹了绵延而下的山川与月亮。
线条简单又干净,看得出纹身师工艺高超。
左上臂是个复杂的图案,也许是什么部落的图腾,或是什么标志。吴月隐约感觉自己在某本书上看到过这个图案,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再往下看,其余空着的皮肤上,和右臂一样,纹满了月亮。
在手腕上方五公分的地方,则纹着几个字母。
“lune,这是什么意思?”吴月问。
徐来道:“法语的月。”
他很意外,因吴月此时的眼神告诉他,她对于他的纹身并没有什么厌惧之意。刚开始的那一阵惊过去,如今的情绪变成了喜。
“月?哪个月?”吴月又问。
“你的名字。”徐来道,“月亮的月。”
“你很喜欢月亮?”
“嗯。”
其实说不上是喜欢,只是当年的自己在异国他乡总是会呆望着月亮。身边的人见到他总是看月亮,就给他起了一个别称,叫做“lune”。
后来,他把自己和他们都视作月亮。
每当一轮月亮陨落,他就在手臂上纹上一颗月亮。
长此以往,两条手臂也都纹得差不多全满了。
“那……我给你画一轮月亮吧,在车壁上?”
“好。”
吴月从包里拿出画具和颜料。
当她拿起画笔,世界仿佛都是昏暗一片。唯一的一束光会追着她的手而来,落在她的画上。
徐来坐在一旁,看着她手中的画笔和颜料在车壁上翻飞起舞。
白色的车壁,逐渐出现了黄色的月亮和黑色的树的剪影,惟妙惟肖。
他以为这就画完了,可却又看见吴月在调色盘上熟练地调色,给粗糙画完轮廓的月亮增加明暗的细节。
他曾经在很多地方看过月亮。
月亮之下,是摇晃着坠落的战机,燃烧的参天巨树,染黑天空的硝烟。
他无数次地抬头仰望,想要从月亮里获得宁静与安慰。
他本以为宁静是一件很远很远的事,与月亮一样高高在上,遥不可攀。
可如今却才发现,月亮可以离自己很近,宁静亦然。
一个女孩,拿着简单的画笔,在他的车上画下了一轮属于他的月亮。
这轮月亮明暗不平,却似蒙上了一层柔软的雾纱。
他还看见,女孩在月亮边上,用蓝灰色的颜料轻轻勾勒出一个字形——lune
那是他曾经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