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共饮
长长的台阶,真的登起来,倒也没有多么累。
一共也就三十来阶,只不过每一阶的落差比较大,累计起来的高度也就不低了。
吴月不知道当初修建这个公园的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在这里修建这样一个石阶呢?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和比较小的孩子,应该都很难爬这样稍有点陡峭而每一阶又不矮的台阶。
这是住在附近两年之后,吴月第一次登顶。
站在最高处的平台上,看着台阶下的公园,一切并没有吴月想象得那么清晰。
固然她有不错的视力,但公园里比较高的绿化率遮挡了大部分由上至下的视线。倒是远一点的人行道能看得更加清晰。她看着行人路过公园,对她不置一目。
她不管这里的石阶脏不脏,有没有灰,一屁股坐了下去,坐在了台阶的顶上。
两只腿自由地搭在下两阶的边缘,轻松又无拘束。
坐下来,她看着从台阶下走过的人,和台阶边上的路灯。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缩小成一个点,然后又放大,拉长。一个路灯打出一个影子,一排路灯就会照射出很多个不同方向的影子。
从小就听说,影子是人的好朋友。那么,哪个方向的影子才是最好的朋友呢?吴月想着。
她转头看见自己的身后,那里也有一盏高高的路灯。她的影子完全被这盏灯控制,没有别的方向,只有唯一一个,被径直地投射在台阶上。
春天的晚风吹拂着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声音搭配着耳机中的歌声,吴月拆开了炒河粉的盒子。
幸好还是有一次性筷子的,她夹起一筷,犒劳自己饥饿了许久的肚子。
熟食大叔做的炒河粉永远都这样美味,无论什么时候吃,都能让她的味蕾陷入享受。
坐在这里,月亮就不会再被遮住。
星星垂挂在它的身边,各自闪亮,各有光辉。
一盒炒河粉被吴月用很快的速度解决殆尽,放下盒子,接下来的时间,交给啤酒。
易拉罐“叮”的声音清脆悦耳,卷起的泡沫从小小的拉口中涌出,吴月先抿一口,提前感受即将到来的夏天。
耳机被吴月摘下。
她就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干。
不管学校,不管工作,不管房贷,不管银行卡。
就坐在这里,喝着最便宜的啤酒,看着每个人都能看得月亮。
同样的来自于塑料袋的“哗啦”声在台阶下响起,吴月敏锐地听见,然后低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黑色鸭舌帽,深灰色上衣,男人,透明塑料袋,袋子里的酒。
与她刚才一样,低着头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吴月知道是他。
他走到台阶下时,就看见了坐在顶上的人。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是这长长石阶的独占者。几乎没有人会光顾这一年四季冰冷的台阶,也不曾看到过别人和他一样,坐在那石阶的顶上。
台阶顶端的路灯太狡猾,强烈的光使顶上的人处于逆光之中,看不清那人的正脸。
直到他慢慢地登上,走到一半时,抬头看去,才看到了她。
三听啤酒摆在她的身侧,散漫的目光先落在他身上。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抬头,于是她的目光很快又飘向天空。
今天的月亮和星星都格外明显,他知道,她在看月亮。
只是觉得很巧,她坐在了他最喜欢的地方。
当他在她两米之外的地方坐下后,吴月才把目光从天上挪下。
她微微转头,拿起一边摆着的啤酒。
抬眸的瞬间,余光扫过他。
他正在从塑料袋里取出自己买的酒。和吴月的三听啤酒不同,他从塑料袋里取出来的,是一瓶她没见过的洋酒。上头写的大概是法文,吴月一个字都看不懂。
她的目光也收回的很快。
啤酒的苦涩和清凉在她的仰头之间入口,她没有发现,自己和两米外的那个男人,做着一样的动作。
仰头的角度,抬手的幅度,都一样。
他也没有发现。
都在看月亮,没有人说话。
当他放下酒瓶时,吴月刚结束第一罐啤酒。
便宜的酒,果然酒精度也不是很高。一听下去,几乎没有任何感觉。头脑反正比上班的时候更加清醒,吴月拿起了第二罐。
拿酒的时候,她看见他放下的酒瓶已经空了。
那罐洋酒的容量显然远远超过易拉罐。她自认是喝酒比较快的人,可身边这人喝酒的速度却让她默默吃惊。
就这么几下子,一罐洋酒就没了?
是那酒根本没有酒精浓度,还是他很能喝酒?
不过看他那健硕的身板,应该是本来就挺能喝的吧。
吴月一边喝着第二罐啤酒,一边用余光偷偷地观察着他。
看来他还是不喜欢和人类讲话,即使一个人这样坐着,却始终不说一句。
当然,她自己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明明认出了他,却不想做那个开口说话的人。春日夜晚的氛围,被台阶下跑动着的吵嚷的孩子们衬托得更加宁静,似乎谁开了口,这份宁静就会飞走。
但他的枯坐,却给了吴月新的灵感。
她拿起手边的最后的那一罐还没有开启的啤酒,伸展手臂,递向了他。
他转头看来,就看见她和酒。
黑色鸭舌帽下的神情凝滞了十秒,然后明白她的意思。他想,或许这是早上帮她找到了一个走丢小孩的感谢。
于是微微起身,挪近了一些,他也伸出手,接过那一罐啤酒。
还是没有人说话,交接在点头之间完成。
在她手上单手围不成圈的啤酒罐到了他的手中,忽然显得很小。他坐近了一点,也显得她在他身边有了娇小感。
吴月明明不矮。在浣江市,她将近一米七的身材应该能排进前百分之十五。大概是他真的很高,又很壮实,才让她有了自己竟然这么矮的错觉。
他拉开易拉罐,仰面饮下一口。
吴月瞄他。
果然,有滚动的喉结呢。
依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做那个宁静的破坏者。
路灯下,两人的影子并排出现在石阶上。
石阶的顶端,并排坐着。
耳机里梁博的歌声并没有停下,但它早已被吴月摘下,放在身边。微弱的声响被公园之中的声音掩盖,只有一点点乐音,如溪流一般缓缓流淌漂浮在空中。
他听见了,歌声在唱着:
“有个梦做了很久
模糊的事,清晰的痛
不再怕,也不再躲
当子弹,穿过胸口”
是一个男声,微弱,可却能被他听清。只有在心静下来的时候,才能听明白那些歌曲在唱什么。
歌词在他耳边和心里穿流,他忽而笑了。笑容之中有些吴月看不懂的无奈。
被吴月调成静音的电话也一直响着。手机被她翻面放在石阶上,闪烁的屏幕因为亮度的昏暗而没有被她察觉,她错过的是妈妈再一次的催婚电话。
当她结束了第二罐啤酒,放下罐子时,翻开手机,才看见了这三条都来自于妈妈的未接来电。
看了看时间,妈妈这个点应该是快要睡觉了。怕电话吵醒妈妈,她正打算给她发短信。
却在这时收到了妈妈的短信消息。
“月囡,明日回家么?”
妈妈不会用拼音,每个字都是手写的。妈妈打字特别慢,吴月曾试图教她使用微信,但妈妈和爸爸对于智能手机的智能软件都有种莫名的抵触。不想学,也学不会。最终一人一只智能手机,却还是只会用电话和短信。
爸妈都是用手写,发一条消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吴月叹了气,回消息道:“姆妈,这周不回了,下周再说。”
她不能给妈妈下周一定回家的承诺,怕妈妈会失望。明明从这里到妈妈爸爸所在的村里,也只要驱车大半个小时的路程。坐公交车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就够了,她却总是不太乐意回家去。
不是不想念父母和老家,只是总觉得回到了那里,她总会被身边的一切人询问一切事。
在读书吗,上的什么大学,找了什么工作,一个月工资多少钱,有没有男朋友,想不想结婚,在浣江城区买了房吗,房子多大,有没有买车……
她的生活就像一个个石头,被装进了透明的罐子里,放在村中,任何人都可以看得清楚。关于她的一切都会被询问,即使他们只是随口问问,或者真心想了解关心她。但对于吴月来说,那些问题构成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一一回答他们,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实在不想经常回去。至少,最近不想回去。尤其妈妈又打起了给她安排相亲的主意。她可不想回村里一趟,还要被姆妈带去镇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吃一顿中饭。
然后加微信,然后又得应付好一阵子。
麻烦,到处都是麻烦。
原本缓缓而来的宁静又被缓缓冲走,与妈妈发完几条短信后,吴月低落地熄灭手机屏幕,将手机再度翻面,盖在地上。
她抬起头,发现身边的石阶已经空空荡荡。
属于他的一瓶空洋酒和一罐啤酒也随之消失,就如从没有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