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城管
吴月在浣江市的房子,就买在距离城东小学两公里的地方。
这里本就是老城区,吴月的房子位于一个老小区之中。两年前吴月从师范大学毕业,来到城东小学教书,父母掏了半生的积蓄给她在这个小区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吴月的父母都是务农的,在浣江市郊区的一个村庄里,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已经是父母能为这个找了体面工作的女儿所做的最大努力了。
每个月几千块钱的房贷,是吴月自己在交。
她才刚毕业两年,职称和资历都不够,每个月工资并不高。交完房贷,水电费,话费,宽带费,手头宽裕的就不多了。每天的中饭能在学校食堂里吃,但日常的开支还是占了一部分。
一个月到底,能存下来的钱,几乎为零。
好在教师的工作足够稳定,她并没有什么失业的风险,没有存款这件事,倒并不算很难接受。
当然,这套房子位于老城区的老小区,便不可能是新房。
吴月也不知道,买下它时,它已经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不知道有多少的家庭曾经生活在这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一个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厨房,一个到处漏水的卫生间,和一个防盗窗已经生锈了的小阳台。
她没有富足的钱请人翻修这件屋子,更不要说请一个设计师来重新设计。
前一户走时并没有带走房子里的家具,她挑选了还能用的留下,实在太老旧了的都低价卖给了收废品的。开着三轮车的老头快快乐乐地来收了几天,一屋子的东西也就这么空了,吴月才到手几百块钱。
妈妈知道之后,把吴月给数落了一顿,问她为什么要把东西卖给收废品的。如果直接拿去二手市场等人来买,可以收回更多的钱。
吴月那时只是低着头听骂声,因为她知道,无论妈妈怎么说,如果还有下一次,她照样不会自己去二手市场摆地摊。
做一个地摊摊主对她来说太困难,一想到要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交涉,她就觉得头大。
问花呗借了钱,吴月跑到杭州的宜家,挑了点性价比高的家具,装进了自己的家里。
至于水电的管道,则是请了两个爸爸认识的师傅,花了五天时间重新简单铺设了。铺设完,墙上的漆是她自己买来自己刷的,不止刷漆,还在墙上作了画。
学画画多年,总算有地方能够大显身手。家里的每面墙都成为了吴月的作品。不仅如此,她还把自己从前比较喜欢的作品装裱了起来,挂在墙上,当作装饰的挂画。
来不及放味道散甲醛,只好买了个空气进化器摆在家里。两年前的夏天,趁着城东小学开学前,她总算住进了这里。
也算是自己有了个家。
回家的路,两公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公交车两站路,自行车十二分钟,走路半个小时。
从小学门口的南兴路出来,拐进一条岔路,这是回家的小道。
因附近民居众多,这条小道上,常常会有卖菜卖鱼的摊贩聚集着。老婆婆和老爷爷们在地上随便摆了个菜篮子,里头放满大把大把的绿叶蔬菜,用浣江市方言喊着:“新鲜个,便宜嘞!”
也有大叔在地上扔了个婴儿洗澡用的大面盆,盆里装着水,水里躺着几条肚皮朝天的鲈鱼,半是方言半是普通话地喊道:“刚抓来的鲈鱼,廿块一斤!顶新鲜个!”
在浣江市的方言体系中,廿是二十,顶是最。而“个”,则是浣江人的语癖。浣江人喜欢在句末加上一个“个”字作为语气词。
好的,叫做“好个”。便宜的,叫做“便宜个”。
吴月看着这一条条鲈鱼,白肚子都翻出来了,这大叔还说着“顶新鲜个”,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并不知道二十块一斤符不符合市场价,总之,不新鲜的鱼,她就不买。
刚绕过这个鱼盆,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小菜场之中,吴月便听见身后有人喊道:“城管来了,城管来了!”
还没等吴月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见身边每一个小摊的摊主都立刻陷入了一种恐慌。
刚才还看着腿脚不利索的老爷爷,忽然像得了狂症一样抖着手头的麻袋,将地上的洋芋成捧成捧地倒进去,背起麻袋就跑,不留一个人影。
卖青菜的老奶奶,挑着一头重一头轻的担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菜叶。跑来的中年人大概是她的孩子,抢过她的担子,拉着她的手喊道:“否要管啦,先走,先走。”
有鸡蛋破碎的声音,是卖鸡蛋饼的小车被摊主从吴月身边飞奔着推过。车上装鸡蛋的筐子侧翻,上头的鸡蛋啪啪地滚下来,砸出一地的可惜和狰狞。蛋液溅在吴月的鞋上,那摊主回过头说了句“否好意思”,便也匆匆离开了。
远处传来“依依呜呜”的声音,城管车的车顶红红蓝蓝的灯光也出现在了小道口。吴月站在那里,便在纳闷:这么小的路,这车也能开得进来?
不过显然,奉公执法的城管大队既然敢来这里,就一定有他们卓越的车技。路口的人群很快散开,为城管车的进入让了通道。车先拐进一个头,再打着方向退几步。再往前拐一点,再退,再拐。
吴月结束了手头的最后一口冰淇淋时,这车已经完全进来了。
理论上来讲,这条路是单向单车道,车本来就是可以进来的。只不过长期没有车会路过这样狭窄而拥挤的地方,故而这么辆车出现在这里,吴月会觉得十分突兀。
身边很近的地方又传来“啪啪”的声响,吴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低头,竟然看见脚边出现了一条鱼。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鲈鱼,刚好躺在她的鞋子边上。鱼的身下没什么水,但还是在尽力挣扎。
吴月抬头追望,果然看见了刚才那卖鲈鱼的大叔,端着水盆奋力地跑着。
这条鱼,应该就是从那水盆里掉下来的。
城管的车逼近,车上的大喇叭也开始放话:
“不要跑了!诶!不要跑了!不会没收的!”
一个从吴月身边跑过的摊贩呸了一声,骂道:“是不会没收,但是要罚钱!罚那么多,谁会不跑!”
城管车也响着喇叭,催促站在路上的行人赶紧避让开。
吴月眼睁睁看着那辆车的轮胎,从这条饱经菜蛋肉鱼洗礼的小路上碾压而过。它碾碎了掉在地上的菜,碾平了一大块猪肉,又碾死了一袋子活虾。
那些本该活着,或者说,本该活着去往家家户户餐桌上,然后被厨房的主人们杀死的生灵,死在了它们不该死的地方。
她觉得有些可惜。
低头看看脚下。以她的脚为圆心,半径半米之内,她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有一条濒死挣扎的鱼,和两颗没砸碎的蛋。
再远远望去,原本售卖它们的摊主都已经消失无影踪了。
她毫无心里负担,将两颗蛋捡了起来,用纸巾简单擦了一遍,放进了本就空无一物的手提包。
再看着地上那条尾巴乱甩的鱼……
吴月一开始上班的时候,每天都会背一个很沉的书包,在书包里头装满教具,也满载着对一日教学任务的希望。
不过后来,这书包就越来越轻了。
她发现,自己一天其实也教不了小孩子什么东西。如果凑上开学或是期末,可能一整天的课,都会被那些主科的老师侵占。她准备的资料和道具,根本就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不到一个学期,书包变成了手提包,拎在手上,也没有什么负担。
手提包里头,原本还会放一些画笔和化妆品,后来渐渐地,她又发现,画笔可以就放在办公室里,根本不需要每天带着它们通勤,因为自己下班之后根本就懒得画画。于是,画笔从她的手提包里消失了。而后,她很快明白,作为一个老师,是不需要每天补妆两次的,甚至,她早上懒得起床,索性妆也不用化了,只要涂上一层雪花膏,没人会注意她长得和从前一不一样。
手机支付普遍之后,出门根本不用带钱包。久而久之,她的手提包也空了。
家门的钥匙,可以放在衣服的口袋里。耳机,可以挂在脖子上。信用卡,呵呵,上班下班根本也用不上。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吴月出门,是空着手的。
后来有一回,在上班的路上,碰到了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打量了吴月几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吴老师,虽然美术课不是主课,但也要有一点老师的样子昂。”
吴月当下十分迷惑,而当她进了学校,看见每个老师手上多少都拿着点什么,或是公文包,或是资料袋时,她明白了:无论如何,手提包还是要拿上的!师风师德!
从此之后,一个空空如也的手提包变成了她的标配。
手提包里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装过东西了。
今天,它被装了两颗鸡蛋,和一条半死不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