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宇文盼
我倒并不爱喝酒,只是幼年时跟着师傅师娘,便也染了她们的几分习性。
师傅和师娘都是好酒的人,因而不论到哪一处,若是多住了一段时间,师娘便会在泥里埋下几坛她自酿的酒,待到来年或者某日路过,便把它挖出来,与师傅一起在月下小酌几杯。
师娘常说酒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可以让人忘却一切烦恼,那时师傅会夺过她手中的酒壶,饮一口幽幽地说:“不如我。”
师娘一听便涨红了脸,跃跃着就要扑上去,好在师傅还算矜持,拒绝她道:“正经一些,停云在。”
其实我在不在倒真的不大要紧,通常这种时候我都会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况且她二人喝酒很少带上我,因我酒量实在说不上好,仔细盘究起来还有几分怵。
我记得那年我将满了十一岁,师傅师娘又在对饮,看着那坛子酒我好奇使然一把抓过,像喝水似得往口中咕噜咕噜地倒。
结果当然显而易见,那酒烧得我喉咙与心口一阵一阵地疼,而我醉了足足有三天三夜,被师娘好一阵嘲笑。
自此以后,我对酒便少见的有了几分惧意。
我也不知为何宇文盼非要抓着我这个半吊子酒量的人喝酒,印象当中我与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交集,只记得有一年我来见苏钦鲤,恰好宇文盼在明华宫与苏钦鲤说话,我这个未几就要探探皇宫的人被她抓了个正着。
彼时我手里头正好拎了两壶酒,宇文盼身边那个护卫靥师一句话也没说就跟我动起手来,酒坛子撞得咣当作响,我一边打还得一边护着酒坛别碎了,着实忙乱。
苏钦鲤也急了,顾不得礼仪迈了大步跑上来挡在我们中间,靥师只能收手,而我退了好几步,踏着假山石就蹲在了上面。
我那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一昧浑言:“苏钦鲤,这是你宫里的人?你还找了其他的护卫?”
苏钦鲤皱眉斥了我一句:“胡说什么,那是长公主的贴身护卫。”
长公主?我顺着靥师退的方向看去,果然那边站了一个人,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紫衣华贵非常,可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眼熟。
我愣愣地开口:“你们皇家都长一个样子啊?”
这长公主和小皇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钦鲤一向最讲究礼数,急道:“停云!不得无理!”
我寻思着她怕不是要我跳下来给这位长公主磕几个头谢罪,可我讨厌小皇帝,对这个小皇帝的亲姐姐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正想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服个软好让苏钦鲤下台,那边正好倒递了条梯子来。
“苏姐姐,无妨。”
长公主盈盈站在那儿,另有一番气派。
她笑意不浅:“这位……飞檐走壁而来的,可是苏姐姐的朋友?”
我忙道:“正是正是!”
宇文盼轻笑:“既然是朋友,靥师方才贸然出手多有得罪了,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她这个面子给的倒挺大,我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心里又把她和宇文睦那个小皇帝粗粗比较了一番,那张不说十分也有九分相似的脸,此时看来到没有那么碍眼了。
“不见怪不见怪,”我顺着台阶下,“这事还是怪我,半夜入宫,这位靥师姑……公?……靥师阁下一时着急,也情有可原。”
宇文盼笑如春风和煦:“姑娘既然知道无诏入宫已是不妥,夜闯皇后寝殿,便是皇后挚友又该当何罪?”
……
我收回方才说她那张脸比宇文睦顺眼的话。
涵元宫是长公主的住处,我摸得和明华宫一样清楚,西边有个无路可走的湖心亭,只能靠船划到亭边,她每次抓我过来喝酒,就让靥师把那艘船停得远远的,令人无言。
我曾笑她:“长公主想必没有见识过我的轻功,这小小的湖心亭可困不住我。”
她亲自为我斟酒一杯,像是玩笑:“皇宫森严,周姑娘尚且可以来去自如,我又何必亲自见识?”
“那你这是?”我心平气和问着,全当听不见她话里的隐意。
杯中酒微漾,她浅笑:“我并非想困住周姑娘,只是不想有人打扰了我和周姑娘。”
我愣了愣:“喝个酒罢了,谈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再说了,我和你没什么大交情,又有什么机密见不得人的话?”
“哦?”她举杯,“周姑娘何以见得,我是要和你说见不得人的话?”
“……”
我收回前言,宇文盼何止不顺眼,更与那些玩惯了猫鼠游戏拿人做乐的达官贵族没什么两样。
坊间关于宇文盼的流言并不大好,尤其克夫之名最盛,我远在江湖时也没少听个几耳朵。
显庆四年三月初,宇文盼与义成伯之子定下婚约,然八月中,小伯爷与公主于普元观参拜时失踪,三日后发现被虎咬死在后山,尸骨无存,仅以玉佩分辨。
都说这事和宇文盼脱不了干系,大有长公主谋害亲夫之意,然而真相如何,我无从得知,但也明白如宇文盼这种人,生在皇家,仅有精明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她执杯看着我,眼神带着微醺,却看得人脊背发凉。
我站起身来,一把将酒倒进了湖里,涟漪皱起,却没想到引得池里的鱼一拥而上。
我说得不甚客气:“想不到长公主的酒竟能惹得鱼群争相而来,想来这酒头放了不少精细辅料。”
宇文盼听明白了我话,倒也不恼:“的确,此酒从湘州来,是用当地最为出名的米酿造,非十年不得上贡于朝廷,听闻前朝夏哀帝最为喜爱此酒,因此皇宫酒窖之中还存了不少,已不止十年,自然连鱼儿也忍不住凑上来尝一尝。”
我道:“那我这可真是做了一桩好事,公主池里的鱼怕是比我懂酒得多,倘若这酒倒了我这肚子里,岂不是浪费之中的浪费?”
酒混入水中,池中鱼也咬不住什么,便都纷纷散去,我继续玩笑:“真要说起来,我倒觉得长公主池里的鱼比酒要更香上几分。”
宇文盼起身走到我身旁,看了看这池里的鱼,又转向我挑眉,道:“可惜了,你那鱼竿还架在明华宫,否则方才这一饵下去,钓个三五条自是不在话下。”
她手里头攥着我这道命门,可真是一有机会就掏出来给我看一看。
我装作浑然不知:“长公主说得有道理,不如我这就取鱼竿今晚烧鱼吃!”
说罢就要运气而去,宇文盼瞬间冷下脸来:“周停云。”
我停住脚步,叹了气,想不通她究竟为何这么执着戏弄我。
被她逮着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她虽话语讥诮,面上却不见什么怒色,我正找不到台阶下,她却说:“姑娘手里提的是什么?”
我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子,愣愣说道:“酒。”
她眯了眯眼,好似真的十分感兴趣:“哪儿的酒?”
我说的囫囵:“地里埋了三年,刚取出的酒。”
我自然不能说是师娘酿的酒,毕竟若真惹了什么事连累了师傅,不说宇文盼放不过我,最不放过我的恐怕是师娘。
宇文盼面上看不出什么心思,却一副主人姿态:“甚好,既然是带着酒来,自没有不喝而拒之门外的道理。”
苏钦鲤没有拒绝,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落了座,瞅了瞅宇文盼好像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我转头就对着苏钦鲤说:“你尝尝,和皇宫里那些费时费力酿制的不同,农家小酒也另有一番风味。”
许是我太过旁若无人,见了苏钦鲤就高兴得什么也忘了,那位长公主被晾在了一边,语气也是冷幽幽的。
“这农家的酒,我也未曾尝过,苏姐姐与这位姑娘想来是旧识,不论从前或是现在,定然是喝过不少了。”
宇文盼直勾勾地盯着我,问的却是苏钦鲤:“这民间的酒我馋得很,苏姐姐不如顺水推舟把这酒送给我,今夜这位姑娘夜闯明华宫之事,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过这页,可好?”
堂堂一个长公主,莫名其妙地抢我的酒,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但把柄落在了她手里,我想着不论如何总不能连累了苏钦鲤,便道:“这酒若是你喜欢……”
“这酒我很是喜欢,也想留下来尝尝。”
苏钦鲤一向温和娴静,我连重话也没听她说过一句,可这句话她说得不容置喙,霸道得不得了。
我看了看苏钦鲤,心想既然她喜欢,我自没有给别人的道理,当下转了话头:“长公主要是喜欢,明天我上街上给你买个几坛?”
宇文盼的目光在我和苏钦鲤之间来回扫了扫,弯下眉眼:“君子不夺人所好,苏姐姐喜欢我自然不会抢,那就请周姑娘明日带上买的酒,且送来涵元宫,如何?”
彼时她说得认真,着实不像玩笑的样子,无奈之下我便只有答应。
宇文盼见我应允,欣然起身,说了句“那便不打扰了”便施施然离去,让人好一阵疑惑——她究竟是来找苏钦鲤说话还是来骗我的酒,怎就这么巧撞上了她?
再回过神来,苏钦鲤已经自顾自地喝起了酒,她面颊泛红,眼波流转,那里头映着我的身影,我十分高兴地坐在她身旁,替她再续上一杯。
然而她始终没有说话,我原以为她是贪杯,可她大有一醉了之的意思,我便不再给她斟酒,顺手夺过了她手里的酒杯。
“师娘酿的酒,也没几坛,埋在地里三年才拿出来,你这么瞎喝,岂非浪费师娘一番心血?”
若让师娘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挨顿骂。
苏钦鲤的手顿在半空中,犹豫着要不要搭上我,最终还是垂在了身侧,却将头抵在了我肩膀上。
我心中翻江倒海,就想一把搂住她的腰,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这明华宫,再也不回来。
只不过,这终究是我一厢情愿。
“停云。”她唤我名字时总是过分温柔。
“嗯,我在。”
“为何送酒来?”
“心中记挂你,便给你送酒来。”
沉默。
“姑姑她们可好?”她又问。
她知道师傅嗜酒如命,若非喝不了,断然到不了我手上。
我收敛了失落:“还好,离开时师傅指挥师娘试我轻功,看师娘追了我半条街,很是精神。”
“呵呵呵呵,”她轻笑起来,“停云,你还是这般有趣。”
我心中痒痒:“这酒你……喝不喝得惯?”
这酒你喜不喜欢?
“停云,这酒我很喜欢。”她轻声道。
“?!”我心中似有什么要跳出来,像这几年来每逢落雪时都想起的那份蠢蠢欲动,忍不住就要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话,“苏钦鲤,不如我……”
“停云。”她打断我,我感受到肩上的重量消失,转过头却发现苏钦鲤一脸清醒,哪还有刚才双眼迷离的样子。
“我很好,”她说道,如往常一样平静地劝我,“倒是你,不该被困囿于此。”
我愣在当场,颇为狼狈。
如先前一样,有些话一次没有说出口,此酒便再没有机会与她说。
“知道了。”我怏怏地回她。
风里散去的,只有这几年来我的可求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