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停云
明华宫虽然是皇后住的地方,但其实最冷清。
这几年我常常越过宫墙跑来看苏钦鲤,师傅师娘教我的轻功没什么大用处,但伏在宫墙黄瓦上不叫人发现倒很是容易。
那年宇文睦册封苏相之女苏钦鲤为后,热闹得恨不得全天下都来喝一杯喜酒,我远远地落在一处高地,看见绵延起伏的送亲队伍将那架凤辇送进皇宫,原以为自此就算是了结。
我那份悄然兴起又寞然落下的爱慕,只在师娘问起时,赌气地说了一句:“师娘能喜欢师傅,我为什么不能喜欢苏钦鲤?”
师傅是女子,师娘也是女子,我自小跟在她们身边,礼教规束对我而言都是狗屁,我以为师娘也是如此。
可师娘却说:“停云,不为世俗所累自然是好事,师娘也不喜欢那些规矩,可鲤儿与我不同,你所见到如今我和你师傅的样子,都是我一刀一剑浴血换来的。”
我紧皱了眉,说:“能有多难……”
彼时师傅站在她的身边,握住了师娘的手,师娘看了看她,说:“也不难,杀两个皇帝就够了。”
我:“……”
师娘不正经过头了,我再没规矩,也没有到要杀了小皇帝把苏钦鲤抢回来的地步。
只是后来有几次见到宇文睦,我倒真想砍他几刀让他死了算了。
“你这下贱的东西!真当这明华宫谁都能踩一脚是不是!”
远远的有骂声传来,我眯眼看去,是苏钦鲤那个陪嫁的侍女,叫碧檀,很是护主。
有时我若跟苏钦鲤走得近了,也少不得被她说上半天没规矩,好在我不在宫人名册上,苏钦鲤也放纵我,久了她便知道我不是什么劳什子宫女,也就客气起来喊我一句周姑娘。
但此刻被她训的那个小宫女倒没那么大运气了。
碧檀显然骂上了头,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那小宫女的额头,虚虚地点着,直把那小宫女的头点得恨不得埋进地里,也不敢解释。
“碧檀!”我喊了一嗓子。
她们向我望来,我还没说什么,碧檀脸上变换了几分颜色,火便烧到了我身上。
“周姑娘!”碧檀跺脚冲我喊,“哪有宫女像你这样子的,青天白日在主子的池塘里钓鱼,要是给人瞧见了,咱们明华宫又要被说没规矩,要被陛下知道了就更不愿来见咱们殿下了!”
小姑娘年纪不大嗓门儿不小,我忙冲她嘘了一声,回头向屋内看去,好在苏钦鲤没有醒,听不见这些伤人的话。
我正了正声色,装作正经模样:“碧檀,你学了这么多规矩,哪一条言明可以背后议论自己家主人的?”
碧檀捂嘴噤声,吓了一跳,偷偷指了指苏钦鲤正午睡的屋子,又看了看我。
我点点头,表示没错她主子就在里面。
碧檀神色慌乱,跑到我跟前屈了半身,小声道:“周姑娘,你可千万别和殿下说。”
我搁下鱼竿,道:“你看我像那么多嘴的人么?”
碧檀如获大释,笑道:“婢女谢过周姑娘了。”
我颇觉好笑,她对苏钦鲤倒是敬重非常,又瞥了一眼那个小宫女,回头问碧檀:“那宫女怎么了,让你生出这么大火气?”
碧檀泄气:“还不是孙婕妤,非说什么为了表示对皇后殿下的敬意,要把身边的几个侍女送来明华宫侍奉,殿下都说不用了,陛下却说孙婕妤一片好心,让殿下不要拒绝,这不,今日断断续续就把人塞进来了,我都愁坏了。”
我笑了笑:“你愁什么,她送就送了,苏钦鲤又不喜欢人多,到不了她跟前的。”
碧檀道:“话虽这么说,可这明华宫好歹也是皇后殿下的住处,哪有随意塞人进来的道理,若是口风不紧,再把我们殿下编排点什么,落到陛下的耳朵里,这明华宫可真要成冷宫了。”
“这倒是,”我点点头,又问,“那个宫女编排什么了?”
碧檀有些闪躲:“倒没有编排,只是她手脚太不利落,我忍不住便说了几句。”
我仔细看了看碧檀,她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心中便有了几分了然:“小皇帝不来明华宫,却偏偏容忍新封的妃子送几个宫女过来,你气着了?”
碧檀捏了捏裙角:“什么都瞒不过周姑娘……”
我笑:“那也不必把气撒在那宫女身上,说不准人家也不知道什么,你在苏钦鲤身边侍奉,什么时候见她重用别的人了,多留点心就是了。”
碧檀仍有些不忿,斜睨了那宫女几眼,那个人被碧檀这么瞧着,弓着身子一副畏缩模样,我只觉得好笑,收起了鱼竿,看水面波纹渐渐散去。
我道:“苏钦鲤不喜欢喧闹,你这样,可是要惹她生气的。”
这回碧檀终于把话听进去了,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周姑娘最懂殿下,碧檀记下了!”
我被她逗笑:“你跟我急什么,我虽是她的朋友,也不见得比你懂得多少。”
碧檀站在一侧,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疑惑,碧檀一向心直口快,倒少见她这副扭捏样子。
“周姑娘……”她略作挣扎,像是在挽留我“你就不能不走么?”
这些年我断断续续潜入明华宫,有时装宫女有时装太监,拢共来了六七次,每一次也不过两三个月。
我毕竟不能在这皇宫久待,师傅愈发虚弱,身旁总要有人照看,师娘奔波寻药顾及不到,飞鸽传书过来我便得走,或是照顾师傅,或是随她一起寻药。
长久地陪在苏钦鲤身边,不是我不愿,只是我不能。
“我也没什么理由一直留下来,”我笑了笑,压下心中无奈,“我虽是她的朋友,可到底她是个皇后。”
她满心装着小皇帝,也没有我,否则我就抢了她,跟师傅师娘一样满天下跑,也比如今自在许多。
碧檀一听急得不行:“可殿下心里……!”
“碧檀。”
身后悠悠有人声传来,是苏钦鲤,她站起了身,撑在椅把上,许是因为刚醒来,目光有些涣散不安,看向碧檀时却又有些苛责:“下去。”
我难得见她恼羞成怒的模样,以为是方才碧檀训那宫女被她听见了,心想下次可得早点制止。
碧檀看了看我,终究还是拗不过苏钦鲤,喏喏地领着那个宫女一同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当中。
苏钦鲤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午睡,总觉得她眼中要沁出泪来。
“做噩梦了?”我轻声问了一句。
“停云……”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唤我时总能让人生出亲密无间的妄念。
我忙道:“在呢在呢!”
她轻轻笑了,我心头略略有些荡漾。
“我……去换身衣裳。”她转过身,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去罢,”我道,“我再钓会儿鱼,你不知道,刚才我钓了好大一条鲤鱼,见你睡着了我就又丢回池里了,你等着我再给你钓起来。”
她清瘦的背影顿了顿,轻声似含笑意:“好。”
哄得苏钦鲤开心,我又挂上了鱼饵继续钓起鱼来,不远处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隔着假山石调侃我。
“周姑娘,这明华宫的鲤鱼见了你就跑,你还想钓起谁来?”
那人一身鎏金紫衣,典雅华贵,流苏步摇落在她的耳旁,随风而动时分外勾人。
可那张脸怎么看怎么烦人,那是长公主宇文盼,小皇帝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姐。
我腾地站起身来,顾不上收拾鱼竿鱼篓转身就要跑,她在身后淡然叫住我。
“周停云。”
一柄剑倏地架在了我的脖间,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停下脚步,扶额转身向她行了个礼:“长公主又想让停云干什么?”
她款步而来,走到我身边时停下,凑近我耳畔,道:“有新酒,邀你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