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落花
我如今身处的大郢朝,在跌宕起伏的朝代更迭之中,还算是个襁褓中的孩童。小皇帝往上,笼共不过两个皇帝,一个他爹,一个他爷爷,而听闻如今朝堂之上三公掌权,偌大个邺平城,只余了一个直系皇叔——齐王宇文谦。
要说三个人该十分亲近才是,可我有幸在涵元宫见过几次,那位齐王都是一副阴郁冷厉的模样,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大眼瞪小眼,话里话外夹芒带刺,听不下去。
因此有宫人来报说齐王正往小皇帝那儿赶时,我知道我终于寻着机会走了,但却装得一副讶异的模样:“长公主这就要走了?”
宇文盼乜了我一眼,道:“周姑娘莫不是也想再见见我那位齐王叔?”
我忙挥手拒绝:“哪里的话,我一江湖草莽,怎么好面见天子肱骨?”
天大的笑话,他们皇家的那趟浑水,我难不成不要命了去掺合?
好在她只是玩笑,喊了靥师划船过来,提裙欲走,又回首道:“周姑娘轻功卓绝,想必不需要这船只,我便不安排了,姑娘自便。”
我应了一声好,等船停在了岸边再瞧不见她们的影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踏水离去。
如今正值初夏,天黑得倒不算晚。
像往常一样,我沿着宫墙悄无声息翻进明华宫去寻苏钦鲤。
倒不是我不爱走正门,只是宫人册上并没有我的名字,要真是大摇大摆地在明华宫里进进出出让人记住了,少不得要给苏钦鲤惹麻烦。
我并不愿给苏钦鲤惹麻烦。
到了宫里没见到苏钦鲤的影子,倒是遇上了先前被碧檀教训的宫女。
原以为依着我和碧檀的关系,她见了我怕是要跑,却没料到她径直迎了上来,带着碧檀教训时的怯懦样,喏喏向我行了礼,我赶忙制止她,生怕叫人看着误会。
“你这是做什么?”我道,“我可受不起这大礼。”
“姑娘!”她目光晶亮,如风起时潭水粼粼,“先前多谢姑娘替奴婢解围,奴婢名为……”
风萧萧而过,彼时宫女雀跃活泼的样子与被碧檀训斥时全然不同,如若我当时仔细一些,说不定可以免去许多无谓烦扰,可我却未曾在意过,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记得。
宫女的声音泯然耳畔,不远处碧檀匆匆跑来,面上挂满了对我的埋怨:“周姑娘你去哪儿了!殿下找你找了老半天,这会儿可紧着生闷气呢!”
我摸不着头脑:“出去了一会儿,苏钦鲤生气了?”
苏钦鲤可难得生气。
碧檀揪着袖子欲言又止,咬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周姑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我家殿下对你的记挂,您就半点儿也不落在心上?”
这话说得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几时不把苏钦鲤放在心上了。
可我这不容世俗的心思,却全然无法与旁人说道。
我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碧檀的脑门儿:“我还不挂念苏钦鲤,那这世上就没人挂念她了。”
碧檀捂着脑门儿退了后好几步,又羞又气:“那您还惹殿下生气,不过换了身衣裳的功夫,您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殿下盯着您那鱼竿看了老半天,眉头皱得比那石头上的缝隙还深,你还在这儿同不紧要的人说笑!”
她瞪了一眼那宫女,我不由失笑,只好打发那宫女:“这宫里想必还有其他事要忙,我就不打扰了。”
那宫女不知何时又恢复了那副怯懦样,也不曾抬头看我和碧檀,只轻轻道了一声“奴婢告退”便擦身离去。
她似乎有意撞上我的肩侧,但我却始终没有在意,只记着碧檀说的话,抓心挠肝般地想去拨开真假。
碧檀是苏府马厩管事的女儿,她还有个哥哥叫沉檀,两人是丞相府里的家生子,原本轮不到她陪苏钦鲤入宫,只是听说苏钦鲤她哥小的时候学骑马,不小心踩断了沉檀的腿,苏府的人也许觉得愧疚,就把碧檀提到了苏钦鲤的房里,做了她的贴身侍女。
碧檀那时大约也就十一二岁,陡然从一个下等奴婢成了苏家有脸面的侍女,自然满心满眼就只有苏钦鲤,苏钦鲤的喜怒哀乐她记挂在心头,从口里说出来却又添了六七八分的夸大。
兴许她所说的生气,不过是苏钦鲤又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就叫她添油加醋地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了,这不新鲜,可我偏偏就在意地不得了。
“她真生我气了?”
碧檀一撇嘴:“自然是真生气了!碧檀不说瞎话,您爱信不信!”
我忙道:“信信信!”
可我到底信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兴许信了人们常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怎能一点感受都没有。
我看着碧檀真心实意责怪我的样子,装作无心似的问了一句:“碧檀,你说苏钦鲤当这个皇后,到底乐不乐意?”
碧檀大惊失色,估摸着是没想到我这么口无遮拦,她道:“周姑娘你说话小心些,这要是被别人听去了可怎么是好?!”
我一摊手:“放心,我耳朵好得很,这附近没人,不会被人听了去。”
碧檀皱眉:“那您也不能乱说话,不论如何,殿下终究是殿下,是陛下钦定的皇后……”
我掏了掏耳朵,若无其事地听碧檀继续说教:“不论陛下是什么模样,殿下心里自然有她的考量,殿下时常被陛下冷落,但殿下也从不说什么,只做好该做的,碧檀常常为殿下委屈,但到底陛下也只是不常来,该有的赏赐关照却是不曾落下的……”
“……可自从周姑娘进了宫,最让碧檀难受的竟然不是陛下的冷落,而是殿下总会为周姑娘伤身伤心……”
“……分明在陛下那儿都不曾这般难过,可每次周姑娘不见的时候殿下却要独自愣神好久。不说远的就说今日,殿下换了身衣裳出来却见不到周姑娘,就望着那鱼竿站了小半天,我说要收了殿下也不肯,最后索性就坐在池边发起呆来,那鱼都咬了不知道多少次钩子了,也没见殿下收下杆子……”
耳畔碧檀滔滔不绝,也不知道她那张嘴是怎么长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心头却因她的话一阵阵发热,脚下像是被什么牵动了一般,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碧檀还在身后不知说些什么,可我却什么也顾不得,只想着那身影,生怕就此消散在风中。
风声在耳畔停下时,只见池旁鱼篓空空,鱼竿架在一旁不停抖动,托腮沉思的人却毫无反应。
我收敛心神慢步走过,握住那鱼竿用力一拉,一尾鲤鱼挣扎着被我丢进了鱼篓,扑腾的水花似乎溅到了苏钦鲤身上,她惊讶地转过身来看着我,我蹲在她面前,将手中鱼篓递上冲她粲然一笑。
“你在这儿守了大半天,怎么鱼咬勾了也不知道,这鱼还钓不钓了?”
苏钦鲤的惊讶慢慢化成欢喜,比往常温和的笑意更让人心波荡漾:“停云。”
她什么也没有问,只静静看着我,慢慢压下眼中欢喜,我却无法静下心来,报备了自己的行踪:“方才被长公主拉去喝酒了。”
她双手拢在袖中,平静回道:“长公主相邀,想必备的是好酒,自然不好拒绝。”
碧檀所说的那些情绪,苏钦鲤一分也没有表现出来。
我藏起失落紧盯着她:“可我都给倒池子里了。”
她顿了顿,不自觉地弯下眉眼:“长公主没有说你?”
我心中微动,试探着靠近了些:“我说我的酒量不见得比她那池里的鱼好多少,那酒我喝了也是浪费,她也没有说什么,不过就是抓我过去消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放心就是了。”
苏钦鲤没再说什么,却避开了我的眼神,望着池子岔开话题:“停云,想来我是不会钓鱼的,这么久了,竟一尾也没有钓起来。”
我知道她不想说,便顺着她的话头接了下去:“钓不起来就钓不起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你想要我钓给你就是,倒是你,在这儿呆了多久了,也不怕受了风寒?”
水面粼粼,一时寂静无言。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苏钦鲤却突然转过头,眼中粼粼一如池面波光,让我被浇灭的期冀又蹿出了火苗。
“至你回来时,”她复又强调,“停云,至你回来时。”
我从未见她这幅模样,好像一瞬间我终于能够靠近她,心中被莫名的满足感所驱使,我混不吝地回了一句:“那想必还没有吃饭,不如把鱼给你烧了?周停云亲手所钓,味道必是一顶一的好。”
苏钦鲤轻笑一声:“停云,我这池里的鱼怕是要被你吃完了。”
我也跟着她笑:“没事,到时候再去涵元宫捞几条。”
她笑容凝滞在嘴角,沉默不语,我心中一慌,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抢了先。
“停云,长公主心思藏得深,你小心些。”
我忙回道:“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惹麻烦。”
她皱眉看我:“停云,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我欺身向前:“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钦鲤的鼻尖近在咫尺,我可以清楚感受到她克制的鼻息,压抑着不知名的情绪,如同那束无名火苗在我四肢窜来窜去,一起寻找着突破口。
“停云。”沉默了许久,我听见她喊我。
我不敢眨眼,只紧紧盯住她的双眸,妄想从其中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嗯?”
她轻叹:“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