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苏钦鲤
我又在明华宫钓鱼。
那是初夏,蝉鸣声还未聒噪入耳,我得了半日闲,因为小皇帝又娶了两个妃子,日夜都很忙,再没时间来明华宫,苏钦鲤不喜欢人多,也许觉得我闷了,就让我自己找个乐子,不必每日变着法儿逗她开心,她怪过意不去。
我仔细把她的话咂了几遍,明白了那里头的意思——是在赶我呢,我权当听不见,索性就在明华宫后头的那个池子架了杆鱼竿,明目张胆地碍她的眼。
苏钦鲤静静看了我两眼,坐得端庄规矩,很有皇后的样子:“停云,你不该和我一样被困囿在此。”
我抖了抖鱼竿,撑着下巴懒懒地回她:“我乐意。”
她无话可说,却皱了眉,我知道那是她因不能给我回应而带来的些许愧疚。
我既难过却又觉得无能为力。
她是苏丞相家的女儿,自小学规矩,一举一动都得是天下表率,而我像江北的雁,只在南方温暖时飞来绕着皇城转个几圈,便又急急扎进茫茫江湖之中,与她太过不同。
手中的鱼竿抖了抖,我伸手一拉,钓起一尾鲤鱼,回头向苏钦鲤望去,她的长衫逶迤,上头没有什么花纹,褪去了平常人前人后那副皇后样子,倚在榻上,双目微阖,扶着额像是小憩。
没趣。
我将那尾鲤鱼丢回池子,想了想,还是喊了个宫人替她把安神的香点上。
小皇帝一口气娶了两个妃子,她忙前忙后小半月,事事都得亲自操持过问,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奉迎,六礼之道,她比谁都恪守不渝,太常卿司徒鸿天天进进出出明华宫,操着一副老身子骨,还要长叹一声“皇后当真贤德无双,可惜,可惜……”
我大约知道那位太常老头儿可惜什么,但我气的是,苏钦鲤做到这个份上,也没捞着小皇帝说句好。
真不是个东西,宇文家没一个好东西。
暗骂了几句,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一直不明白苏钦鲤到底看上了小皇帝什么,要说五年前她嫁给小皇帝的时候,那孩子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长得瘦不拉几脸色惨白,还没我长得好看。
我记得分明,那年是小皇帝登基的第二年,年节时分我们入了京,邺平城里好不热闹,师傅跟我托师娘的福得以在一间像样的屋子里过了个年,此前师娘和师傅带着我满天下乱窜,从来都是她们逍遥快活而我像条栓了绳的野狗。
因此初见到苏钦鲤,她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罩在我身上时,我知道我再忘不了她。
那件纯白的披风绣着暗纹,带着苏钦鲤身上特有的清香将我包裹住,风雪似乎被完全隔在了那件披风下,那时她清丽的脸被风吹得通红,透明得能够看到她肌肤下细细的血管。
四五个仆人举着灯笼众星拱月地围着她,碍着师娘的面子,仆人们不好上来抢那件披风,便有人急慌慌地跑回屋子里去给她取衣服,还有人催着她赶紧往暖和的地方走,一边催一边瞪我。
我这个人性子随师娘,脾气大又倔得很,越是瞧不起我我就越爱反着来。
看见苏钦鲤不情愿地被人推着往前走,我伸手就拉住了她,那些个仆人吓了一跳,要来拦我,可惜我学过武,劲儿大,这么一拉苏钦鲤顺势就跌进了我怀里。
那是我头一次抱了苏钦鲤,带着小小的紧张与兴奋,伸手撑开披风将她围了进来,挑衅道:“真麻烦,这不就不冷了吗?”
仆人们愣在当场,我去看苏钦鲤,她有些惊讶,眼睛像灌进了千万星辰,随后眉眼一弯,我仿佛看见江北倏忽掠起的群雁直直撞来,撞得人心口生疼。
她笑容粲然:“嗯,不冷了。”
说来因为这件事师娘还被那府里几个妇人好一阵阴阳怪气,说她离家十几年,什么人都往回带,让人不好好吃饭。
师娘没心没肺地给师傅碗里夹菜,一边夹一边哄:“欢儿,吃这个,这个好吃,你太瘦了,多吃点,肯定停云又偷吃我给你买的零嘴儿了。”
我翻了个白眼,什么事儿都怪到我头上,当我是墙洞里躲着的耗子似的,这日子可真难过。
可我也没有去反驳,师傅师娘向来如胶似漆,一向懒得管我,我只能暗自较劲,默默吃饭。
正吃着,碗里多了一根鸡腿,我顺着筷子看去,苏钦鲤弯着眉眼噙着笑,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边,我愣了愣,说:“你……”
她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学着师娘的样子来哄我:“这个好吃,你多吃点,你也太瘦了。”
我刚要感动,转脸看见师娘师傅盯着我,我跟师娘四目相对,她一阵闪躲,而后又看了一眼师傅,别过脸别扭地把她面前的一碟子菜推到了我面前,语气生硬:“……多吃点。”
我的感动瞬间憋了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当朝苏丞相的家里,而我那个师娘便是苏丞相的妹妹苏灼,苏钦鲤是她的侄女。
这么算来,我跟苏钦鲤也算是沾点亲的姐妹了,但我断然是不想跟她当姐妹的。
我们在苏家住了一小段时间,那年冬日格外地冷,师娘心疼师傅就暂住了下来。
师傅身负旧疾,沉疴难治,连江湖赫赫有名的“神钦圣手”秦鬼翁也束手无策,师娘却始终不肯放弃,总带着我们满天下乱窜,也许是寻医也许只是寻份安心。
师娘常常会失踪一段时日,我并不清楚她的去处,师娘既不许我问也不许我和师傅提,那些时日我陪着师傅,见她总是一副忧愁寂寞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去宽慰,心里颇觉落寞。
住下来我其实是高兴的,因那日后我便挂念起苏钦鲤来,于是常常去她院子里寻她。
苏钦鲤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总是很忙,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样样都要学,从她屋里进进出出的先生有四五个,老的少的难看的好看的,有的迂腐有的风雅,我看在眼里,总想把那个老先生的胡子揪下一把,因他总是摇头晃脑地在苏钦鲤耳边念叨:“女子无才便是德,识文断字通晓些许词赋便足矣。”
那时苏钦鲤总是不开心,她分明学得认真,却常常被这人贬低。
苏钦鲤做功课时,偶尔会抬眼望向隔间的屋檐,那是一只脚立在檐角站得笔直练轻功的我,而我也总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停云,你总是这么立在那儿不累么?”这时她会收起那副大家闺秀轻声细语的矜持,略大声地冲我一喊。
而我会装作一副故作高深的样子,却偷偷运起内力,希望每一个字都能清清楚楚落入她的耳中:“师娘说了,于苦境之中习武才能更加精进,练武不能说累。”
这是扯淡,我只是想看她而已。
想看她每日换不同的衣服,淡雅地像一株兰花在霜雪中傲立。
想看她冥思着先生的提问,皱起眉头后又豁然时的自信笑容。
也想看她目光投来时,眼中只对我的那份恣意放肆。
我一直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情,直到半个月后与小皇帝的相遇,确切地说,是我看着她与小皇帝相遇。
宇文睦被人簇拥着浩浩荡荡而来的时候,我依旧立在檐角一边练轻功一边看苏钦鲤习字。一阵骚动过后,先生仆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苏钦鲤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中,墨水顺着笔尖滴落在宣纸上,晕成了一滩。
苏钦鲤搁下笔起身跪下,我只得看见她一个背影,宇文睦裹着厚重的氅衣,像一团白狐,衬着他冷然又毫无血色的脸庞,看起来像个妖怪。
他伸手拾起那张宣纸,目光落在苏钦鲤身上,我屏住呼吸,用了十二万分的精力去听他们说话。
宇文睦声音细细低低,他不过十五岁,却装得一副老成持重:“鲤姐姐的诗写得越发好了。”
苏钦鲤依旧跪在地上,恭敬地回道:“陛下过誉了,只是用作打发时间,上不得台面。”
苏钦鲤骗起人来也是不打草稿。
我记得有日先生不在,她正在抄诗,那是一首长诗,她却只抄了四句——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檐上跳下,趴在栏杆上兴致勃勃地问她。
她有些仓皇,却又小心藏好那份被人发现秘密时的无措,她说:“停云,你觉得女子读书是好还是不好?”
我讪讪摸了摸头,她这是在取笑我吗?
“我……我自小不爱读书,还是师傅跟师娘逼着我学着认字,说不要当个睁眼瞎,你问我好不好我还真不知道。”
她微垂了眉眼,不知是什么情绪:“真好,停云。”
“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她轻笑,眼中落寞一览无余:“停云,我真是羡慕你,自小跟着姑姑浪迹江湖,可苏家……只有一个苏灼姑姑……”
读书好不好我不知道,但那个时候我确实懊悔没有多读点书,否则也会像个傻子似的不明白苏钦鲤说什么,也不至于抓破脑袋也只能回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好的。”
我说:“我跟着师傅师娘满天下跑,像是只没脚的鸟,练武也辛苦,师傅师娘每日都要查我练功如何,但凡不如预期,师娘就会拿着竹条追着打我,她追我师傅就让我跑,跑不了被追着了打得更狠,我常说照这么下去我这轻功不说天下第一,也要天下第二第三了。”
我有心想要逗她,话里话外便都添了些夸张,偷偷看去,苏钦鲤笑得咯咯作响,可怎么看怎么不真心。
隐约似有一条天堑在当中隔开,我全然不懂苏钦鲤。
宇文睦没理会苏钦鲤那蹩脚的自谦,伸手将她扶起,道:“苏相应当和鲤姐姐说过了,太常卿已卜算册后吉时,但孤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苏钦鲤依旧背对着我,我看见她肩膀微微收紧,半晌又松了下来,声音轻柔:“自然是听父亲与太常卿安排。”
宇文睦开心得有些激动起来,面色也红润起来:“如此,如此最好,孤这就去找苏相,先前苏相和我提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早,怕委屈了鲤姐姐,如今鲤姐姐同意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他伸手抓住苏钦鲤,全然不去掩饰面上的欣喜,大步往屋外走去,随行的人乌泱泱一片跟在他们身后,我心头一空,跳下屋檐在廊下拨开人群一路追过去。
也许因为太急,不知道把哪家的贵族姑娘谁推倒在了地上,惹得周围人手忙脚乱地去扶她,间或夹杂着尖锐的惊呼声。
我咬了咬牙,只能停下问候几句,确认那人没事之后才又追了上去,可哪儿还有他们的影子。
只身后有人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
我握紧了拳,心头起起伏伏不知是怎么了,最后还是转身冲那人笑了笑:“没什么,那本来也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