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树人阿礼
一整个上午,乔知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她不知道他现在身处那里,她本以为那个叫她日思夜想的人马上就会回来。
十年来,她无不盼望着这一天。盼望一家人可以团聚,再不用分开。不拉一定会为爸爸的回来感到高兴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一个英雄。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
然而只是一天,就收到他生死未卜的消息。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可是能做什么呢?她不知道去那里找他,他一出了房门,就不知去向。
乔知荩越想越伤心,他昨晚真的回来就该进来看看大家啊,难道他连自己都不爱了吗?何况从来没见过孩子呢。乔知荩将头埋在膝弯里,她坐在床上,任由泪水肆无忌惮地浸湿自己单薄的膝盖。
客厅里,不拉和奶奶安静地呆在沙发上。不拉觉得爱说笑的奶奶突然就变得心事重重了,她拿着扑克牌玩接龙时眼光呆滞,这是很少见的。他一边想着要不要和奶奶说说话,一边又被电视里轮番报导怪人出没的新闻给吸引住了:一头短发的街头记者激动地随机采访过往的行人,可以看到,大家情绪激昂,纷纷抢夺话筒,各种猜测的话千奇百怪,冲口而出。不时插播的手机拍摄的小视频里,金科大厦楼层发生爆炸;工作人员事后解释是实验里的“活跃气体”无人看管过度“反应”,安全阀门受阻产生冲击波,所幸威力不大,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一个巨人的怀里抱着小孩,瞬间跳到地面,人群爆发出喝彩声。这些都叫不拉振奋不已。
那就是一个人啊,怎么说不是人类呢。不拉感到奇怪。
“不拉”,听到声音的不拉抬起头来,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手中的牌,正溺爱地看着自己。
“过来。”乔老太太轻声说。
不拉听话地坐到奶奶身边去。他发现奶奶好像比平时显老了一些,脸色暗淡,两颊微凹,皱纹更深了。
“昨天早上你有看清这个人的脸吗?”乔老太太瞧着电视屏幕说。
“太远了奶奶,不过如果现在让我见到他,我一定能马上认出来。”不拉瞄着电视。这时候短发记者正采访一对母子,她把黑色话筒直推到受访者面前。年轻的母亲一头波浪长发,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面对镜头,做母亲的满脸兴奋,一个劲地讲述自己当时的体验,就像被一股诺大的力量带离了现场,避开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简直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我以为我们就要死了,突然有一双大手搀起我们飞出好远,我的双脚离了地,我飞起来了,可是根本没人靠近我们啊,是吧,美宝。”她竟然询问起年幼的女儿来。稚嫩的女儿一个劲地点头,就像经历了一场有趣的冒险。
“你是说你和女儿飞出去好远。”记者问。
“是的是的,我和女儿紧贴着,我清楚记得,就像做梦一样。”她说。
“他真是一个英雄,对吗?”乔老太太看着电视,搂着不拉的肩膀说。
“是的,奶奶,没有人那么厉害的,他爬到高高的楼顶只用了不到几秒钟,比鸟儿还快。如果当时你在场的话,我敢肯定你会被吓到的。简直大棒了。他救下的那个人害怕得直哭鼻子呢?”不拉仰起头说。“为什么他不会爬呢,要是我就自己爬到妈妈那里去。”
“不是所有人都会爬墙的,不拉,恐怕只有那个英雄和你有这种本领。”乔老太太眼角湿软,犹豫着要不要对不拉说出真相。可怜的孩子啊,总算见到自己的父亲了,可是却连相认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恐怕再见一面都谈不上罗。乔老太太不知不觉揽紧不拉的小胳膊,眼看就要流下两行清泪。
“如果能见到他就好了。”不拉说着,好像懂得奶奶的心事。
“奶奶,你说他昨晚真的有来吗?今晚还会不会来?那个胖叔叔说他中了毒,是不是很严重?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家呢?”
乔老太太吞了一下口水说:“奶奶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奶奶也想着他能来,妈妈也想。等他来了,你再问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家?”
门口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刮得龙眼树沙沙作响。不拉转头看了一眼。门板慢慢转动,仅此而已。
那天晚上,不拉捧着新发的语文书发呆,书里的故事这时根本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只瞄了几行,便抬起头来,看到妈妈正在上网。
“妈妈,你是在寻找怪人的消息吗?”不拉好奇地问,他把书本靠在怀里。
“妈妈随便看看。”乔知荩说。她的情绪稍有平复,然而还是担心,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不拉的眼睛溜来溜去,家里一如往常地寂静,他总觉得怪人还会来的,也许就在今晚。
“妈妈,我想问你,早餐的时候,你是不是哭了。”不拉轻声说。
“是眼睛有点干了…你先睡吧,很晚了。”
“好的,妈妈。”
尽管听妈妈如此说,不拉仍然觉得妈妈有事瞒着他。他还不想睡,他很想知道其他一些事情,可是又不想违背妈妈的话,特别是今天。他看了看矮柜上的闹钟,又看了看妈妈疲累的背影,感到为难。最后他灵机一动,跑去正在另一间房里叠扑克打发时间的奶奶道声晚安,接着拐到厨房喝了好些水,这才爬上床,盖好被子,沉沉睡去。
窗外月色溶溶,整个社区仿佛全部睡着了。一两朵浮云像扭歪了的棉花糖一样在蓝色的天空中飘荡。
不拉因为尿急终于醒来,他偷偷睁开眼,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到他旁边。他一边瞧着妈妈疲累的脸,一边慢慢掀开被子,唯怕将她惊醒。
不拉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月光照亮了整个浅灰色大理石窗台,窗玻璃上隐隐约约映出自己蓬头乱发的样子。窗外院子里,除了高大的龙眼树、几根晾衣杆,什么都没有。怪人没有来,不拉感到有些失望,只好转身向厕所走去。
他拉完尿,悄悄打开厕所门,来到床边的椅子上找出自己的衣服穿上,再次看了一眼熟睡的妈妈后,踮起脚尖轻轻走过床尾,小心翼翼地坐到窗台上。
“也许怪人很快就来呢。”不拉想。屁股下的大理石慢慢褪去冰凉,院子里一些不知名的虫叫声未知身藏何处。龙眼树梢上方不远处的天空卧着一钩浅白色的弯月。过了好久,不拉连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皮重了起来。他觉得怪人是不会来了,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轻叹一声,呼出一口长气,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呢,结果却只是白白地被尿憋醒而已。
几声清脆的鸟叫声像从龙眼树上传过来,不拉一个激灵,有什么事情与往时不一样了吗?他循着声音看去,树叶上出现一点绿光,一闪一闪,像挂着一颗什么小宝贝,就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不拉几乎将鼻子贴在玻璃上,没错,树上肯定长出了什么宝贝。很小的时候就听奶奶讲过,年老的树都充满灵性,会结出奇异的果子,有的吃了长生不老,有的能治百病,还有的会变成大神的仙器被拿去消灭妖怪。
尽管等不到怪人,不拉还是兴奋得几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爬到树上去看个究竟。趁着妈妈熟睡,偷偷溜出房间,打开客厅的大门,小身子闪了出去。
一阵凉风吹得他眯缝起眼睛,树上仍然有东西闪烁,他看得更真切了。他穿起自己那双红色球鞋,迎着微风跑到树下。
茂密的树冠里,树叶层层叠叠,黑压压地,闪亮的东西在那呢?不拉抬高头,一股淡淡的甜香袭来,像是果酱的味道,嗯,是煮熟的番茄的味道。
不拉感到奇怪,他退开几步,站在树冠的外面,仰起头,那颗闪亮的小不点再次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上。它是和自己开玩笑呢,一会出现,一会藏起来。不拉歪着头想了想,默默记住方位,跑近树身,瞅着一根结实的树干,一搭手便窜入树冠里。
树冠里面越来越黑,光都透不进去,树枝摇摇晃晃,遮来挡去。不拉寻隙攀爬,终于看到了闪着绿光的东西,原来刚才是被一根粗大的树杈挡住了。眼看只要再爬高一点就能摘到它。他不禁一阵兴奋,
瞄准下一个可供用力的树枝,右手勾了上去,深吸一口气,身子向前一晃,脚底跟着踩着树枝,看准发亮的宝贝一手抓下去。看时迟那时快,他吓得怪叫一声,那宝贝却似活的一般往后一缩,发亮的东西原来是一只光脚上的指甲。树上竟然活活生地躺着一个人。他坐了起来,十根脚指甲一起放出绿光,树叶丛里刹时变得绿莹莹,亮堂堂,就好像去年学校组织的夏令营为他们举办的灯火晚会一般。
不拉很快镇定下来,他瞧着那个人。他的头上插着一根漂亮的孔雀毛,蓝中泛绿,十分好看。他的头发很长,两只眼睛如海蔚蓝。在绿光下,他俊美的脸庞看起来微呈绿色,却比妈妈出门前还要嫩白几分。
“你好啊,不拉!”他对不拉绽开笑容,就好像学校里初次见面的体育老师一样友好。
“你好…叔叔怎么睡在我家龙眼树里?你和怪人英雄是一起的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的指甲怎么会发光啊?”不拉见过英雄,知道这位不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甚至分不清那个是他最想知道的。
“哎呀,你的问题倒不少哩。我已在贵府小住两天了,这个地方真舒服,树叶密不透风,树干又大,很是安全。我不晓得你说的怪人是何许人也,可我和你一样,你看我们的手脚都一样。”那个人说着在不拉面前伸出双手双脚,他坐在树干上就像坐在一张椅子上那么舒服自然,直像打出生就生活在树上一样。
不拉盯着他发亮的脚趾甲,惊讶不已。可是让他好奇的还远不止这些,还有他说话怪腔怪调,像极了课本里的古文。他说的“贵府”,应该是指自己家里吧。当下他也不想追问这些。就想再听听他说些更有趣的事情。
“哦,这是一种植物的液汁,我把它涂在指甲上,到了夜里,再从口袋里释放出一点香气,它就会静静地发出绿光,只要我稍稍动动脚趾,它就变得更亮,这样身处较远的人们自然会发现这里有人居住了,就不会前来打扰,我也就可以睡个安稳觉,哦,我竟然忘了这里可是没人会将自己安顿在树上的。”那个人说着,真的动了动他十根脚指头,绿光一下子此起彼伏地跳起舞来。那股果酱味就更浓了。不拉歪头瞧得有趣。
“至于我为何晓得你的名字,那就要牵涉到因何来到府上。皆因我受好朋友的嘱咐,在此看着你们。已经两天两宿了,都没敢动上一动,睡得我全身都有点酸痛了呢。”
“你的朋友是不是在环球大厦救下小孩的那个怪人英雄?你们昨晚真的就在这里了吗?我们和他非亲非故,他干吗要保护我们呢?”不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是说我的朋友尉太,是的,他当然是个英雄,他是最英勇,最有胆魄的人,他救过的男女老少恐怕数都数不过来,他不但是这里的英雄,也是我们那里的英雄。我一开始不甚明白,他为何非要我在这里守护你们,直到昨天清早,那群家伙来到贵府滋事,我仔细竖起耳朵,才终于理出一些头绪来,不过现如今还不确定,我希望见到他不用我自个发问,他自会告诉我一些实情。所以不拉…哦,不拉,我就是在那会儿晓得你叫不拉,你妈妈还有奶奶都这样唤你。我听到了,还听到了那群人如此无礼,居然对我们尉太的亲人…也许不对,总之是对尉太来说很重要的人如此无礼,因此我给他们来个小小的恶作剧。”他说完哈哈大笑,对自己的手段感到非常满意。
“你是说他们出门前一起扮的鸟叫,是你弄的恶作剧?”不拉眨着眼睛,简直太棒了,尽管有些话他不太理解,但对眼前这个藏在树里的人越来越有好感。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在他们经过树下时,往他们头顶晒了一点妖怪藤的花粉而已,他们贪心地吸进鼻腔后马上就会不由自主地学起鸟叫来,就像平时喉咙咳嗽一样,不叫不舒服。”他裂嘴笑道,两只眼睛眯成一道小缝。
“您是怎么做到的,我还一直摸不着头脑呢,原来是你做的好事,怪叔叔。”
“嘿,不拉,我可一点也不怪啊,他们都唤我作树人阿礼,我们世世代代居住在树上,在我们那里,他们都这么叫我,你可以叫我阿礼。我想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树人阿礼说着向不拉友好地伸出一只手。他的手真大,而且硬硬地,不拉握在手里,像握着几根硬邦邦湘竹子。
“哎哟不好,您有没有告诉你朋友,他可能中毒了,会很危险的。”不拉突然想起胖博士的话。
“他们确实可恶,先是抓走朱令,又精心布下陷阱要毒害尉太。好在先人们教会我们如何使用花粉。我已经派上我的贴身小侍卫“羞羞”送去解药了。尉太本领过人,不会有事的。话说羞羞怎么还不回来呢?”阿礼歪着脑袋,掐起他竹节般的手指,像在计算路程。
“朱令是谁?”不拉仿佛又一次抓住有趣的事情问道。
“噢,朱令啊,它曾经是我们可怕的敌人,后来却和尉太成了好朋友,两个人真是惺惺相惜,常常一席话谈到深夜。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比我们那里的万里宝河还长哩。好了,你该回去睡觉了,我窝得太久了,要出去活动活动,不然骨头都要僵硬了。”
“您还会回来吗?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问您呢?”
“倘若你替我保守秘密,不与任何人说我在这里,包括你最爱的妈妈和奶奶,我就再小住几天。假如又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那是因为我在这里让她们知道了可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徒添烦恼而已。那我就只好躲起来,不让她们发现了。”阿礼瞧着不拉的眼睛说,希望他听得明白。
“我保证不说…”不拉觉得不用急,以后再和妈妈、妈奶说也不迟。
“…可是我现在回去也睡不着了,不如叔叔你带上我,一起出去逛逛好吗?”不拉恳求道。
阿礼一脸为难地看着不拉,脚趾上的绿光忽明忽暗地闪着。
“好是好,只是倘诺被你妈妈发现了,她会担心的。”
“我们在天亮之前回来,我再偷偷地钻进被窝,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被妈妈发现的。”
阿礼被不拉热切的眼光打动了。可还是伸手捏了捏不拉的小肩膀,试试不拉的筋骨。
小肩膀如藤球般富于弹性,阿礼双瞳不禁闪过一丝异样的亮光。“其骨胜铁,其肌如藤。”他想到了一个家族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