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过往
俞音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太少人对他说过“你可以问我”。现在听到才发现，原来这句话里有那么多的信任和耐心。
他和叶辞对视片刻，下意识别开视线，食指抚摸着眼角的小痣，心里一阵酸软。
叶辞又说：“也省的你喝醉再来问。”
俞音：“……”
软个屁，他心如磐石。
俞音面无表情地挪开摸眼角的手，又仰脖灌下一口凉水，含糊不清地“呵”了声：“问了你就说？那你为什么会有洁癖？”
叶辞笑了笑，垂眸说：“因为我爸。”
俞音盖杯盖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
“我爸——”叶辞看着路边的一丛灌木，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他的性格很极端。”
“人前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学语文教师，温文尔雅，学生们都很尊敬他。人后他赌博，酗酒，家暴……总之集齐了作为家人一切你能想到的问题。他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他赌博，几乎亏光了家里的钱，每当我妈想离婚，他又会改正一段时间，期间专心上班、包揽家务，无微不至地对她好，让她心软。当然这都是假象，维持不了多久就会陷入循环。”
“他有强迫症，无论是学校办公室还是家里，包括我或者我妈的房间，一切东西都必须干净整齐，有一点不合心意就发火。然而他又酗酒，喝醉了回到家就乱扔乱砸，只有全部打乱才能让他平静下来。”
“最重要的是他家暴，打我妈，也打我，并且毫无预兆。往往前一秒还带着笑容在跟你说话，在为你读书，在给你撑伞，而下一秒就突然动手。理由通常是看见杯子没有摆放整齐，窗台上有一点灰尘，或者仅仅只是觉得你身上脏。”
“那时我还小，我怕他。后来到初中，我把他打进了医院，我妈也下决心离婚了。”
俞音忍不住问：“现在他人呢？”
“听说因为赌博的事进过监狱。再往后不清楚，也没人在意。”叶辞语气平静，仿佛说的只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俞音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点了点头。
“但这些都不重要。”叶辞看向俞音的眼睛，“我想说的是——比起洁癖，我的问题更类似于一种后遗症。”
“我能接受的人，都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脱敏建立起一段相对普通的关系。所以在此之前，你不用怀疑自己。”
“你只需要记得，不正常的那个人是我，错不在你。”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叶辞习惯性地讲求一丝不苟；为什么他的“洁癖”那么奇怪，偶尔能忍受脏的东西，却这么抗拒和人接触；为什么他会厌恶语文，抵触和别人同撑一把伞，喜欢独来独往……
叶辞说话的声音淡漠，然而俞音知道他爸爸给他留下了多大的伤害。
身边这个清清冷冷的人，小时候也许并不这样。他可能也爱笑过，张着手想向自己的父亲讨一个拥抱，却被一次次突如其来的打骂推得越来越远，到现在连简单的触碰都是障碍。
他甚至在想，一个人要被锻炼得多强大，才能这样冷静地剖开过往，稀松平常地说出自己的童年阴影？
一定很辛苦。
一时间没人说话，他们沉默着并肩而行。
面前是火红的夕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缀在身后就像飘飘荡荡的灵魂。他们又拐过一个弯，走进宿舍楼前的小路，叶辞问道：“在想什么？”
俞音回过神：“在想两件事。”
“嗯？”
“第一，错不在你，只在你那个人渣爹。”
叶辞被这个直白的形容逗笑了，又问：“第二呢？”
“第二。”俞音语气认真，“他现在到底在哪？我能去打他一顿么？”
叶辞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发出沉沉的笑声。他的神情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忽然又听见俞音说：“谢了啊。”
叶辞看向他。
“回忆这些破事肯定很难受。”俞音说，“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么多，包括带我来见小亦。都翻篇儿了，我保密。”
这似乎变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种相处模式，某些时刻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地交出自己的秘密，而后又心照不宣地掀过不提。表面看来每一次都“扯平了”，实际上对对方的了解越来越多。
总而言之，亲密度增没增不确定，默契值肯定快拉满了。
俞音又跟着叶辞去了几次小亦家，不知不觉间九月就见了底。其实他没怎么关注过日期，真正意识到这一点还是在某天中午，他和叶辞吃完午饭回到班里，发现后门的几个座位又被人包围了。
俞音隔着窗看见这层层叠叠的人群，一个健步走到叶辞前面，手脚并用地挤出一条回座位的路：“干嘛呢干嘛呢？都围在这？”
叶辞跟在他身后，也拉开椅子坐下。
周豪逸原本正埋头在自己桌上写着什么，闻言苦着脸转过身：“俞哥！”
“嗯？”
“运动会下通知了，要报名，还要排入场式。一会儿高应林就该来说了。”
“运动会？”俞音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向叶辞，“今天几号？”
“26。”叶辞说。
木槿一向是十月一号到三号放国庆假，运动会就雷打不动地安排在九月三十号，大有“反正要放假了让这帮学生们玩个爽”的意思。
“居然这么迟了。”俞音嘟囔了句，接着又看向周豪逸，“那运动会就运动会呗，至于这么大阵仗？”
“今年不一样。”周豪逸沉痛地说。
“哪儿不一样？”
“今年运动会入场式的主题学校给定了，各班抽签选题。”
“噢，抽到啥了？”
谷遥抱着头：“聊斋志异。”
俞音：“？”
什么玩意？？？
周豪逸指着谷遥高声告状：“都他抽的！什么破手气！”
“我也冤啊！”谷遥嚷嚷，“学校给的主题是什么古典文学，各班都乱七八糟的，什么西游记什么水浒传能好到哪去？”
“那也比聊斋好啊！”
这两人越讲越悲愤，俞音听得头大，忙抬了下手：“停停停，聊斋怎么演，咱现在有安排没？也就三天时间排练吧？”
周豪逸干笑着说：“我和谷遥搞不来这种东西，我俩就负责搞项目报名，入场式的事儿还得靠你们宣传委员，俞哥你找周悦祺商量商量吧。”
听到这个名字，俞音第一反应瞄了眼叶辞。后者对这个话题没太大兴趣，正按惯例低着头拿纸巾擦桌。
俞音收回视线，问：“周悦祺在哪？”
“走廊里呢。”
俞音走出教室，周悦祺抬眼看见他，招了招手。
“入场式的事情，刚才我和安楠和其他女生讨论过了，大概有了点想法。”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聊的不是运动会，而是某道作业题：“《聊斋志异》有这么多篇，不可能全演，我们准备挑两篇有代表性的。一个是《狼》，初中学过；另一个是《聂小倩》，这个人尽皆知。”
“我们的想法是分两个场子，同时演这两篇的内容，多余的同学就围在边上圈出场地，手里举点道具什么的。”
“内容怎么演？”俞音问。
“《狼》那篇好办，故事很短，只需要一个同学演屠夫、四个同学两两一组演狼就好。《聂小倩》我们还没什么思路，它情节太复杂，需要的人物也多，短时间有点难以展现。”周悦琪说，“你有想法吗？”
俞音咬着嘴皮，背靠在走廊的围栏上，指尖一点一点的。他沉思片刻，说：“那不如就换个情节。”
“什么意思？”
“原文太复杂演不了，我们就自己编嘛。”他整个人撑着栏杆转了一百八十度，面朝教学楼外，扳着指头说，“人物就保留聂小倩和宁采臣，也不用那些绕来绕去的故事了，就改成他们原本相爱，结果因为人鬼殊途被迫分开，最后又重新在一起。”
“至于怎么个被迫分开法——我觉得可以加个钟馗。”
“捉鬼？”周悦祺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
“对，捉鬼。反正大主题是古典文学，钟馗也不算离题，而且我连演员都想好了。”俞音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我看方正就很合适。抓早恋么，他最在行。”
周悦祺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这倒可以，请他来客串一下。”
俞音“嗯”了一声，在脑子里设想了下，对这个思路挺满意。他歪头看着她在笔记本上记思路，又随口问：“其他主演都定了吗？”
“《狼》还没定，等下我排好交给高老师。”周悦祺放下笔，一直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个笑容，“《聂小倩》定了，我演聂小倩，叶辞演宁采臣。”
俞音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他抓着围栏的手指一点点松开，半晌后轻轻“啊”了一声，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儿。
“有什么问题吗？”周悦祺问。
“嗯？没，没问题。”俞音站直身体，捏着指节沉默几秒，半开玩笑地说，“其实我演宁采臣也行。叶辞……他还挺忙的，排练太费时间。”
“没事儿吧。”周悦祺笑着说，“班级活动嘛。而且你有任务了，今年要求每班队伍最前面要有一个女生举班牌、一个男生挥班旗，我们觉得你和陈安楠很合适。”
俞音没再细听，目光穿过教室玻璃窗，落在后门口的某个人身上。
“所以呢？”周悦祺说了很久，最后用笔在他眼前晃了晃，“就这么定了？”
俞音回过神，扯了扯嘴角。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