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狠戾帝王爱上我（33）
他一并解落斗篷, 露出一张崔珑绝不会忘怀的脸。
眼前的人身形高大颀长，将一身袍服抻得极平整，加之面容俊毅, 看上去倒比崔珑更接近行伍中人, 只是他有一双独特的眼睛，瞳眸深邃，下垂的眼尾让他的眼睛显得温敛而悒郁——确是怀仁太子姜垣无误。
崔珑将他细细打量, 和从前相比, 姜垣无端沧桑了几分，近日他应该还被照顾得不错, 仪表端正, 衣衫样式朴素、质地却上乘……那种细微的变化或许只镌刻在其眼眸深处，使一双眼睛更流露忧苦之情。
终于见到了人，崔珑一时失神, 喃喃道：“你真的没事……太好了。”
姜垣回望向他, “你亦是。”
崔珑扣紧五指收拢心神, 转头拿出备好的衣物, “时间不等人，我们尽快行动。”
姜垣配合地解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崔珑皱皱眉, 目光扫向一侧的二人, “你们还不过来帮忙？”
二人对视一眼，旋即上前为姜垣更衣。
崔珑略站开些，离剩下的二人更近, 他状若不经意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 点到一边的茶几上，又正眼看向二人，“有劳诸位一路护送, 辛苦了，不如坐下来一起喝杯热茶？”
二人目不斜视，并不理会。
崔珑不以为意，独自到茶几边坐下，在适才等待的时间里他已将茶饼烤好、碾碎，在火炉上煎好了茶，这会儿他举起茶壶开始分茶，将茶水上的浮沫均匀地倒进几个茶碗中，执起其中一个往自己面前递。
他在此时做这件事本显得反常，但偏偏他做得慢条斯理、安之若素，这种节奏无意间迷惑了旁人，原来暗暗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游离了，崔珑敏锐捕捉到这一点，茶碗快到嘴边时反手一把泼洒了出去。
碗中是还在冒热气的沸水，朝他这面站定的二人下意识闪避，崔珑从座中拍案而起，疾趋几步借力纵跃扑去，这一下直跃起数尺之高，眼看快撞上房梁，他灵活地向后折下腰身，曲起双腿往下压，整个人千斤坠似的直落下去，以自己的整个体重压住下方二人，双腿直击胸口，顷刻间变掌为爪去抓他们的脖颈。
那二人自然也想挣扎，竭力去掰崔珑的腿和胳膊，从这具比他们瘦弱许多的躯体中却似爆发出一股无穷的力量，崔珑岿然不动，捏住五指双手一齐发力，擒着两只脖颈往下一扣，只听“砰”的一声，二人的脑袋撞在一处，呻/吟一声眼皮一翻皆昏了过去。
崔珑料理这两个大汉也就几个兔起鹘落的工夫，围在姜垣身侧的二人一个正埋头为他束拢腰封，听到后面的动静想回头，只感脖颈上一只手轻轻覆上来，耳畔响起一道温和语声：“还没束好呢。”
一人正在姜垣身后为他整理衣摆，闻声绕过姜垣走出来，见了眼前的景象面色一变，“你……”
他作势要冲上去，没几步就被一只漆黑的枪管逼到眼前。
崔珑握着手铳一步步走来，那人只有随之一步步后退。
崔珑压低了声音与他商量：“别出声，我可以换个温柔些的方式……”
见对方点头，崔珑将手铳放下，手臂快垂落到底之际那人张嘴欲呼，崔珑立时抬起手，同时将手铳在手心转了一圈，用坚硬的后座狠狠拍上对方脑门，叹一口气：“就知道你们更喜欢这样……”说着扶住那人软倒下来的身体。
崔珑将手铳收进怀中，转而来到姜垣面前，他面上染了层红晕，气息还有些不稳，见姜垣盯着自己，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太久没这么运动了。”
姜垣手上还捏着一个人，大抵因为命脉把持在他人手中，那人倒极配合，始终保持着弓腰的姿态一声不吭，此刻姜垣将手往后挪了一下，露出一截光裸的后颈，崔珑会意，搓掌成刀一记劈砍下去，随后姜垣也将这人放倒在一畔。
崔珑看着他的动作微微一笑。
姜垣抬眼看他，问：“为什么这么做？”
崔珑不由笑意更深——姜垣明明不知道他的用意，却还是愿意和往日一样默契配合。
崔珑道：“阿垣，我要带你走。”
接下来姜垣见到崔珑换了身粗布麻衣，还在脸上描画五官、贴了一圈络腮胡，将自己改扮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崔珑径直推开门走出去，姜垣跟在他身后，发现屋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珑一路绕到后门，门外摆放着一架推车，异味在逼仄的小巷里弥散得浓郁，崔珑将推车上的木桶一个个拎下来，在车板边沿摸索了一阵，用劲把车板推上去，露出里边一个狭小的空间——正好可以容一人藏身。
“殿下，委屈你了。”
姜垣明白他的意思，俯身钻了进去。
※※※※※
崔珑赶在天光大亮前推着车出了城，走出二三里远，到城郊一处密林中才缓下脚步，掀开车板把姜垣拉出来，再找了处茂密的草丛将推车藏进去。
他将一个包袱丢给姜垣，里面是一身崭新的衣物。
“你不换？”
崔珑摇摇头，“这样行走方便。”
又道：“殿下若怕被我臭到，我离你远些就是了。”
姜垣只找出一身斗篷给自己披上，将包袱扔进了木桶里。
他走到崔珑近前，微笑道：“我们一起臭不就行了？”
崔珑一怔，也跟着笑起来。
敛起笑意后他沉声道：“我信不过王家的人。”
姜垣知道，他这是在解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崔珑问：“你为什么会在他们那里？”
姜垣道：“当日从紫宫中逃出去，一路往南奔逃了百里，到驻马店一带，我们撞上了王家的人。”
崔珑冷笑道：“他们的动作还真快。”
姜垣问道：“你又要带我去哪里？”
崔珑道：“遵照此前的计划，送殿下出海。”
姜垣以陈述的语气说道：“如今你仍然想这样做。”
崔珑却察觉到了他的不悦。
“只有这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这一路上我身边的人几乎消耗殆尽，出海这条线路上要接触的人来路复杂，如今哪里还有可信之人？”
“我虽然在朝堂中没几个朋友，过往在市井间结交的江湖朋友却不少，”崔珑道，“我联络了漕帮那边信得过的人，今日我们坐他们的船去杭州，到了那边他们会安排船只送你出海。”
“随你一起到待漏司的那二人，莫非也是漕帮的人？”
“是，殿下放心，我没有让他们入内，只是请他们帮忙解决外边的那些人。就是不想让他们猜到你的身份。”
“送我……单单是我吗，那你呢？”
崔珑迟疑道：“眼下我不能走。”
他怕姜垣背后的那个东西还会脱出控制。
“殿下先去那边，不久我会前来寻你。”
“你还要留下来做什么？”
崔珑垂目不语。
“既然你不走，我为什么要走？”姜垣笑了笑，道，“皇后殿下不是还答应了要助我重登皇位？”
崔珑拧起眉看姜垣，“阿垣……不要连你也这么叫我。”
“你是否认为，我一直是被王家所胁迫的？”
崔珑面露疑惑，像是在问“难道不是？”
“初时是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安排，他们送我到江南藏起来，锦衣玉食供养，每日还会送我一份帝阙诸事的汇报，有东宫过往附臣亲眷的消息，诏狱的、教坊司的、流放到各地的、每日被处决的……也有皇宫里的消息，姜澧的、朝臣的，还有你……”
“由此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我很为你忧心……”
“但那些信息实在太详细了，而我又太了解你。”
姜垣看着他，神情和语气始终平静，“从玉，我看得出，你似乎有些变化……”
“不过这很正常，不是吗？”
“情随事迁，人的变化不止因为年岁，更因为际遇，”姜垣道，“经历了这场大变，许多人都不得不做出改变。”
崔珑抢道：“我们之间这些年的情谊却不曾改变。”
姜垣放缓了语声道：“从玉，但我会变。”
崔珑内心动摇，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却还是追问：“阿垣，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义嘉来找你，确乎出自我的授意。”
怀仁太子面露倦怠，目中忧色更深，却笃定道：“我要重回紫宫，夺回原本属于我的那个位置。”
他转向崔珑，目光柔和稍许，“过去你曾与我说过，‘三纲’中的那些条例意图拘役人心，规训个人言行，可人心到底难以被这些死物所束缚，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为了自己，你能给到对方想要的东西，他们才会为你做事。至于君主希冀臣子尽忠，为自己出生入死……其实做君臣也像做朋友，讲究缘分、眼缘、情谊，只有情谊到了……才有回报情谊的付出。人心本就是世上最难把握又最自由的东西……”
“从玉，你亦是自由的。”
“你为我做的够多了，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姜垣道，“但我希望，你也不要阻止我将要做的事。”
“我明白了，”崔珑点点头，苦笑道，“你确实为我着想，但你也不打算再相信我了。”
“阿垣，我还想留在帝阙，只是想尽我所能再多做一些事、多救一些人……近日我已借机赦免了不少旧人……”
“这些事就由我去做，作为挚友，我不希望你再涉险。”
“至少，看在过往我曾于他有恩的份上，他不会杀我，但你……却是他如今最想杀的人。”
“你还是不明白，”姜垣低了低头，再抬首时目中有某种情绪在涌动，“崔珑，我不是为了回去救人。”
“只是因为，我本来就该回到那里。”
“当日在奉天殿中，你就不该自作主张救我！”
“让我一把火自焚死在奉天殿，或死在对姜澧的抗争中，这才是属于怀仁太子该有的结局。”
“你这样的人……不明白的……”
“过去二十六年，我皆被当做储君培养，父皇为君强势强硬，所以我就要做一个与他截然相反的‘仁君’，毕竟他一定会忌惮与他相似的人。什么是‘仁’？更多的是‘忍’。我处处小心谨慎，将‘仁’和‘忍’两个字凿入骨髓，恨不能用墨绳时刻度量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你不知道，我真的羡慕你……所以我一心想成全你。”
“如今让我不做怀仁太子不做储君？那我还能做什么？”
“我连‘姜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何况这个‘怀仁太子’是我想不做就不做的吗？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找到我的都是什么人，他们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们的仇恨有多深，他们压在我身上的期望有多重……我的担子只比从前更沉了。”
“我很累。”
……
语声歇后，林中山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变得更大，崔珑静默良久，上前轻轻把住姜垣的手臂。
“阿垣，我……”
姜垣重重吐出一口气，再看向他时目中的一切情绪顷刻消散，又笑了一下，“对不起。”
崔珑摇摇头，“这些话，你一个人憋了许久吧。”
“你能说给我听，说明还将我当做朋友，我很高兴。”
姜垣定定看他一阵，又扶额叹一口气，“崔从玉，你这个人……”
接下来二人并肩在林间小路上穿行，都不再开口言语，到晌午时骤然听到前方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
姜垣听到这声音直直朝那个方向走过去，崔珑心生疑虑，也不多问，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树林尽头一处山坳间侯着一对年轻男女，见到姜垣面露喜色，“殿下。”
转脸看崔珑却只有防备警惕。
只怕这就是姜垣所说那些“近日找上他的人”。
姜垣朝他们点点头，“我试过了，他可信。”
崔珑一怔，疑道：“阿垣？”
姜垣回眸看他，“你说的不错，我根本信不过王家。”
“让王义嘉去找你，只是我想见你一面。”
崔珑道：“顺便一试我对怀仁太子的忠心？”
“即便今日你不将我从那里带离，他们也会想办法前来搭救。”
一旁的男子冷冷道：“毕竟皇后殿下亲自献策，我们怎敢轻信？”
女子问道：“殿下，当下要如何处置此人？”
姜垣轻声道：“放他走吧。”
“不行！”有人厉声驳道，现身挡在了崔珑身后。
崔珑回头看去，愕然发现身后的这张脸他竟极熟悉——是中宫的内侍淮化。
淮化如今的神态做派与往昔迥异，盯紧崔珑冷然道：“纵然他今日无意害殿下，保不齐他日不会。”
“我在宫中看得分明，他对那狗皇帝有情。”
“更重要的是皇帝对他非同一般，”淮化道，“他会成为我们手中一枚有用的棋子。”
姜垣叹一口气，转过身不看崔珑了，“随你吧。”
“有劳皇后殿下随我们一起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