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狠戾帝王爱上我(34)
他们一行最后还是来到了码头, 崔珑与人约在最繁华的西岸,姜垣他们则特意绕到了人烟稀少的南边,在那儿早舶好了一艘不起眼的渔船, 船只不大不小, 内中别有洞天,船舱底下还藏着一间暗室,崔珑就被关在了里面。
他在黑暗中阖上眼, 听着外边的浪声, 脑海中想到的是一幅古怪画面——屏幕上以几个并肩策马的身影为模糊背景,定格在了鲜红硕大的“全剧终”三个字上。
每个故事都有结局, 无论最后的结局是美满还是残缺, 画上句点时故事外的观众总会感到一丝怅然若失,好像一段日子以来陪伴自己的好朋友离开了,而且你知道他们再不会回来——但从一开始, 不就清楚故事都有结局吗?
过往的记忆对他来说, 好似一个形态不明的黑色魔盒, 不愿对他这个主人敞开, 却有一些记忆碎片不时会被他的情绪所触发。
他想起这个“全剧终”,是因为想到姜澧与姜垣的改变, 这些年自己一直陪伴在姜垣左右, 与姜澧也多有接触,不是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表里不一,又或他们身上那种更趋向于皇族中人的变化。
不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不会改变的吗?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他仍天真地冀望保有一些东西不被改变。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怀念的不是酒也不是桂花, 而是少年时与友人一起品过的酒,味道好像格外香醇,与友人一起赏过的桂花,颜色好像格外清新。
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
※※※※※
船舱里不见天日,角落摆放了一些像是渔具的东西,在昏暗里耸立出一些古怪的形状。
崔珑难以分辨船只行进的方向,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能以每日送进来的餐食计数,通常是一个船夫打扮的瘦小男子来给他送饭,过了两天,这日夕食来送饭的人竟成了淮化。
淮化入内后合紧身后的门,走到他近前,将饭食搁在桌板上。
崔珑拿起木箸夹了块鱼肉送进口中,腥气很重,不免蹙了蹙眉。
淮化见状出言讥讽:“皇后往日在宫中有多少享不尽的美食珍馐,如今定然吃不惯这些乡野粗食了。”
崔珑平静道:“我在军中比在宫中呆得更久,作战艰难之时,也不过吃些野菜野果充饥。”
“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曾做过神机营的参将。”
这话听起来有另一层深意。
崔珑抬首去看他,“你有话要与我说?”
淮化和他打哑谜:“我以为,是你有话要与我说。”
崔珑顺势道:“淮化……不是你的本名,你原本的姓氏我应该不陌生。你留在宫中,是冲着姜澧还是我?”
“都是。”
“你既终日在中宫看着我,日前就不该与怀仁太子说那样的话。”
淮化冷笑一声,“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至少你该知道,我绝不可能站在姜澧那边。”
“是吗?”对方语带恶意,“可你不是和他睡过了?”
“那又如何?”崔珑竟不以为意,“我是男子,他也是男子,睡了又如何?”
淮化冷冷道:“你还真是无耻。”
“倒是头一回听人这样骂我,”崔珑轻笑一声,道,“若非如此,只怕他在离开前也不会真将玉玺交到我手里。”
淮化静默片刻,道:“是,我知道近来你做了很多事,救了很多人……”
“可,来得及吗?”
“死的人比活下来的多。”
崔珑问:“那当中有你的亲友?”
这回淮化沉默的间歇更长,随即崔珑听到他吐露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方握瑜……”
崔珑微一怔忡,“他是你的朋友?”
“他曾救过我。”
“他也为救你而死。”
“可你呢,你又能为他、为他们做到哪一步?”
※※※※※
此后不出五六日,这艘船就泊岸了。
崔珑被淮化从暗室带出来,走出船舱发现东方天光还未大亮,自边缘隐隐泛出一层鱼肚白,正是一个空气清透的早晨,迎面拂来的风中略带咸腥。
他们身处的地方像是一个荒废的海港,白浪茫茫,平沙浩浩,滩上搁浅着几艘巨大的宝船,如陈尸荒野的鲸,腐烂的气息几乎笼罩整个海域。
说是“宝船”,只因船身上还有破碎的白帆、断裂的桅杆,如惨白的皮肉、嶙峋的白骨,它曾有九桅十二帆。
由此崔珑也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东南海域,百年前此地征战不休,不知多少水师宝船就陷没在这片海流深处。
渔船从废墟间穿梭而过,像一条不起眼的小鱼,阴影处其他小鱼闻风而动,游弋出来,追随它的涟漪。
等到上岸的时候,岸边停靠了十几只小船,聚集在他们身后的人加起来有一百多人,崔珑从中瞥见不少熟悉的脸容,有些还是近来经他之手释放的罪囚。
众人一律向姜垣见礼,“太子殿下。”
有几人看到他,也向他颔首致意,其余人只做视而不见。
姜垣点点头,当先迈步往前走,淮化推了崔珑一把,他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没走出几步,他身形一顿,眉心微颦,隐有所察,这片海域的气息已近不详,但终究凝固在百年前。却有另一股新的不详漫上心头,暗处盯在他们身上的目光绝不止一人,激得他背后泛起一片凉意。
崔珑疾趋几步追上姜垣,伸手扯住他手腕,“小心。”
“你做什么!”淮化从身后用刀柄击打他背脊。
姜垣将崔珑往前拉了一把,崔珑忍痛低语道:“阿垣,有些不对劲。”
姜垣举目四望,声调微扬:“众人戒备。”
其余人纷纷攥紧了武器,严阵以待。
一时空气宛如凝滞,半晌后不见一丝异动,姜垣也未掉以轻心,摆摆手向淮化示意,淮化就从人群中指出几个人往前面探路。
那些人一路走过去,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足印,一直到沙滩往另一边过渡的高处,他们爬上去后回头招了招手。
众人松了一口气,也有几缕怀疑的目光往崔珑身上滚了一圈。
淮化钳住他一只肩膀,狠声威胁:“警告你,别想玩什么花样。”
他们来到那处高地下,还没来得及往上爬,只听头顶几道惨呼,一团黑影从眼前掉落下来——是适才爬上去的几个人,胸前的箭簇犹在颤动。
刹那间,箭矢破风声争先恐后袭来。
一波箭矢荡平,他们这面也倒下了十多个人,且战且退,好不容易带姜垣退出了百步,也能看到高地上的那群人了,十几个士兵头戴玉簪瓣明铁盔、身着鲜红对襟长身甲,人手执一把细长的火铳,适才的箭矢正是由这些枪管中发射出来。
崔珑心头一沉,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些人了。
神机营中心环护着一人,骑一匹高大神峻的蒙古马,银盔墨甲紫罗袍,雪白的盔顶上饰一朵黑缨花,横刀立马,气宇非凡。
苦苦寻觅多时的怀仁太子终于落在了猎人收好的网中。
他却没有去看他的猎物,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崔珑身上。
恰好崔珑也在看他。
按照从边关送来的军报,皇帝理应还有三四天才抵达帝阙,他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个地方。
崔珑自嘲一笑,带着说不出的厌倦,“姜澧……你又利用我。”
※※※※※
他必须想办法阻止眼前发生的一切。
姜澧居高临下送来睥睨目光,仿佛有意耍弄指掌间的蝼蚁,神机营的枪管管长腹大,可以发射箭矢和弹丸,而姜澧始终没让他们发挥真正的效用。
只派出一支卫队向他们冲击,神机营则从侧翼发射箭矢、弹丸。
但身边的人依然一个接一个倒下,有被冷锋划开的热血泼溅到他脸上。
姜澧的军队不断朝他们逼近,他们只有退到海岸边,很快就有血水成片成片染红了海水。
不行,他好不容易救下这些人,他们都是无辜受牵连的人,是家破人亡所以心怀仇恨的人,他们不该死在这里。
怀仁太子……阿垣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没想出办法,淮化却有了主意,他才从一个士兵的躯体中抽出兵刃,蓦然回身一把抓过崔珑,将那把还沾着肉末和骨屑的刀抵上了他的脖颈。
却是姜垣第一个发出惊呼:“梁怀若!”
淮化把他面朝敌人推出去,目光直视人群后的姜澧,高声道:“狗皇帝,你不要你皇后的命了吗?”
姜澧阴沉沉地注视着他,倏忽勾动唇角一笑,眼底的冷意却愈凸显。
“你也看到了,他如今与你们站在一起。”
他看向姜垣,“皇兄,他选了你。”
“我这位皇后对你可谓至死靡它,不离不弃,”他摇首轻笑,“你就是这样待他的吗?”
姜垣默然不语。
淮化将刀往更深处压了一分,刀身上瞬即染开一道鲜红的血线,也拉回了姜澧的目光。
姜澧僵立片刻,到底摆了摆手,“退。”
挡在他们面前的士卒听令收起武器退开了。
姜垣开口说道:“让其他人坐船先走。”
“殿下!”
“不……”
“要走一起走!”
淮化并未回头,厉声喝令:“都听殿下的!”
那些人没再言语,崔珑听到身后响起一些走动的声音。
他眼前一花,很快就不能分散意识去留意别的动静了。
好痛……淮化的刀压得太紧,崔珑并不怀疑下一刻他就会一刀抹开只剩毫厘之隔的喉管,叫他血溅当场。
只怕杀不杀他都没用。
还有神机营在一侧虎视眈眈。
怎么办?
身为异世穿越而来的人,他理应不凡,浑身上下却只有一个派不上多大用场的金手指。
——当真派不上用场吗?
还是他不够了解?
他心通能够使用的次数有限,而他的肉/体凡胎太脆弱,也太怕痛了……
反正只剩最后一次了,试试将自己逼到极限会如何?
大不了一死……
崔珑暗自下定了决心。
姜澧一直留意着他,亲眼看见某一刻对方眼底似有金光闪过,继而抬头朝他看过来。
他并不将目光放在崔珑身上,只在余光中察觉到对方久久凝视着他,不多时,姜澧的脑海仿佛被一只手用力翻搅,诸多凌乱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野种!你就是个小野种!”
“母妃?不过是娼妇罢了,一个和阴阳人苟合的淫/妇。”
“哭啊,你是哑巴吗?为什么不会哭?”
……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崔珑,‘玲珑’的‘珑’。”
“我哥哥叫‘崔璘’,你说父亲是不是原本想要一双姐妹呢?”
“你私底下偷偷叫我哥哥,好不好呀?”
……
“哎呀,你为什么不喜欢蜀国?我喜欢诸葛亮,长得又帅、又聪明、又有风度,还是个好人。”
“阿澧,生日快乐!你一定要开心,你会越来越自由的。”
“阿澧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
……
“我在等你。”
所有声音中骤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穿透出来,如昆山玉碎,如冰如玉的质感,全无感情,却极动听。
他恍惚见到了一棵结满冰晶的树,树下站着一个白衣人。
那道身影既熟悉,又陌生。
他是谁?
他想看看他的脸……
于是他阔步走上前去,一把把住那人肩头,叫他回过头,却仍看不清脸容,只见到一只玉石般的手朝他伸过来。
那只手慢慢伸过来,身边的景象却急剧变化,树上的冰晶纷纷坠落,在半空中变做一朵朵血花、一片片灰烬,转眼他们就来到了硝烟弥漫、流血漂橹的战场。
地上躺倒了无数尸体,那些尸身的模样却不大像普通人……甚至不像人类。
那只手轻轻点在了他的心口,即使隔着衣衫,他也能感到对方指尖凝雪般的冰冷,仿佛直直戳在了他的心脉上。
“继续下去,你会害死我。”
话音落,他的身体也融入空气中,一片片化为灰烬。
不,不——
他伸手想去抓那人,却一头从马上栽倒下去。
“陛下!”
诸多呼喝声将姜澧拉回现实,却心有余悸,惶惑顾盼,“从玉……崔珑呢?”
围在面前的人让开一条道,只见适才崔珑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地上。
“从玉!”
他连忙扑上去,想要扶他却不知手该往哪儿放,崔珑不知为何染就了一身的血,那些血浸透了他的衣衫,还在不住往下滴落。
他的七窍中也有血往外淌,满脸血污,阖着眼不省人事,像是已经躺在这儿很久了。
姜澧用力攥住他的手,心跳剧烈鼓噪,一迭声呼唤了许久,崔珑总算勉强睁开双眼,侧目瞥了他一眼,又抬头去看已经大亮的天空。
他一张嘴,嘴里就纷纷涌出血沫。
“我……快死了……”
“不、不会,从玉……”
“姜澧,放过他们。”
“咳……死前最后一件事了,不能满足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刘过《唐多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