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寒风砭骨不知过了几日，素日缩在被窝里取暖的孩子们却一改以往，面色尤为激动。
县城里有钱有势的俗财主要上门相看孩子，一帮子符合年龄的孩童被奶娘子摁在浴盆里涮了又涮，用了整整一块香胰子，香味充斥着整座园子。
白罗村孩子们闲闲地看着这忙手忙脚的一幕，无人不想被收养了去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公子，但谁叫他们年岁都过了呢。可这也不妨碍他们好奇这财主小公子的名分最终会花落谁家。
“你们说，这王家会收养哪个？”
“男孩，不满七岁，身体无疾，符合他们要求的孩子统共就那几个。”
“要是我也符合要求就好了。”
“就做梦吧你。”
小霸王搓搓下巴：“有没有可能会是明哥儿？”
众人被这话吓了一跳，李运来也下意识地在院子里找寻明哥儿的身影。
自从上次拜托报信女孩送明哥儿的物什至王妇那儿后，她已经好久没见过明哥儿了。说来也不叫没见过，是她每次望见明哥儿欲要上前时，明哥儿便慌慌张张地跑掉。
“你乱说什么胡话”，张敏道：“那王妇视明哥儿如同亲子，她肯定不舍得将明哥儿送出去。”
张琦摇头道：“那不一定。如果王妇真心待明哥儿，她反而会送明哥儿来相看。”
“为何？”张敏不解。
“爱一个人就会盼一个人好。明哥儿有机会做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她肯定会犹豫的”，张琦揉揉身边小男孩的脑袋，对着白罗村一众说道：“要是我们也有这种机会，我一定会期盼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李运来闻声望去，张琦不过才十四五岁，本该是朝气肆意的少年郎，但如今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同龄人少有的温柔与宽和。
“你真好。”张琦身边小孩头埋在他的腰窝里道。
这倒是让张琦哭笑不得：“好啦，你这样子弄得我痒的很。”
小霸王一语成畿，王妇将明哥儿哄去被人相看。那王氏俗财主府下的大管家在一排小萝卜丁中看了一圈，未思考太久便指定了不知所以的明哥儿。
这消息一传到白罗村孩子们所在的屋子，犹如巨石炸开了一亩池塘。
“如今该怎么办？”小霸王脸上少有地敛去了玩世不恭的神色。
另一小孩道：“还不是你乌鸦嘴。”
“怎能怪我？！那琦哥还不是说了王妇要把明哥儿送去相看的。”
张琦任着弟弟妹妹们争执，沉下心来看李运来笔下的麻纸。
张琦是白罗村少有的坚持在学堂上学的少年，也被村里学堂的先生寄予厚望。如今虽身处孤独园，但从未放弃过读书识字。他一直盼望着成为举子，自己有个好前程，身后弟弟妹妹们的生活也能有个好盼头。
生活不易，除了贡献大家的开销，那些书籍、纸笔都是他一点点攒钱买来了，平日里最是珍惜，这会儿却拿来让李运来写字表意。
‘这般甚好。沙场生死难料，段将军未必能如约来接我们，明哥儿当下能有个好去处也好。’
“明哥儿去了王财主家，就算段将军日后来接你，你也不会去吧”，张琦犹豫了片刻，最终将心中的话付诸于口：“不要当我没看出来，当初你在孤独园门外那般留恋不舍的模样其实半真半假。不想离开段将军是不假，但害怕明哥儿失去了庇护才更真。”
当初李运来被柳娘子救回来后，张琦是第一个被柳娘子叫来开导李运来的。整个白罗村，除了柳娘子，张琦是最了解李运来的人。
在浑身是伤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状态下，她仍能坚韧不拔，所以他丝毫不相信那日她在孤独园外要落未落的眼泪。
李运来被看破，却也不羞赧，捏着毛笔的手紧了一分，郑重写到，“这是我欠柳娘子的”。
即使她知道柳娘子定不希望她如此做，但她有自己的处事之则。不仅是因为回报柳娘子在山间捡到她的恩德，更是在面临下新人时，柳娘子的舍己救人。
“但何必要用一辈子来还？”
白罗村无人知道李运来的来历，但单从这一手朴茂工稳、遒劲有力的字迹窥探便知她非布衣黔首，更不必谈她精湛的缝合之术。他替李运来做这样的决定而感到惋惜。
李运来瞧见张琦眼中的不敢苟同，却只淡淡轻笑，‘你应是最懂我之人’。
张琦一怔，他明白李运来的意思。
李运来想要陪伴在明哥身旁，而他则将守护白罗村视为余生之责，二人不知不觉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你拥有自己的人生。”
他坚定地选择守护同村的孩子，但并不希望所有人像他一样。他甘愿承受一切，为的便是想让白罗村的孩子有个轻松快乐的人生，李运来在他眼中同样如此。
‘我早已不记得以往的事，现下对我来说很好。’
她不记得八岁之前的事，而对于何人追杀她和师父，她并不想要知道，毕竟师父临终前的遗愿是希望她“泯灭众人”。
话已至此，张琦无法再劝。
……
堂内，
一位身材矮小、神色倨傲的中年人坐在上首，吹着才斟的热茶。
明哥儿瞧了几眼，忧虑地躲在王妇身后：“我真的要去吗？”
“当然”，王妇蹲下与明哥儿平视，藏去眼底地一丝不忍：“你过去就是做这户富贵人家的孩子。”
“可是我不想要离开这里，我想见白罗村的哥哥姐姐，还有、还有小来。”明哥儿皱着小脸。
王妇道：“可是明哥儿之前做错了事，白罗村的哥哥姐姐们把你的物什都送了回来，他们不想你再过去。”
明哥儿眼眶噙满了眼泪，满是委屈。
“我只是想等他们气消了再回去，但他们都不要我了。”
“所以明哥儿要听奶娘的话。等你以后去那家当了主子，白罗村的哥哥姐姐们就会来找你。”
明哥儿挪开捂着眼睛止泪的小手：“为什么？”
“因为等那时候，明哥儿你就有能力帮助哥哥姐姐们，帮助小来。小来说话还很困难是不是？但只要等你到了那边，你便可以请全天下最好的大夫给小来医治。到时候小来就可以给你讲故事了。”
“真的吗？”
“当然”，王妇挪开明哥儿捂着眼的手：“再哭眼睛就肿了，小心富贵人家也不要你过去做小公子了。”
明哥儿一听便憋住眼泪：“好，我听奶娘的。”
瞥见王妇哄好了明哥儿，上座的王府管家才漫不经心地搁下茶盅。
“这个孩子不错，你确定没问题？”
王妇殷勤地笑笑：“管事只管放心，绝对没问题。明哥儿很听话的是不是？”她拍拍明哥儿圆圆的后脑袋示意他说话。
明哥儿看了眼王妇，捏着小手：“我很听话！”
王府管家轻哼一声：“那就好。接他的马车明日就会来，你们尽早做准备。”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对自己未来的主子半点恭敬之意都没有。
……
第二日清晨，满园的孩子都挤在门前，一脸惊羡地打量着那辆繁贵富丽的马车，期盼着终有一日能被贵人选中，住进梦中的宽阔明亮的大屋子。
孤独园的主事亲自领着明哥儿上前与王府管事攀谈，言语奉承。
站在里院屋角的李运来，与踌躇不安的明哥儿遥遥相望。
“你不前去说两句”，张琦道：“莫要后悔。”
李运来摇头心想，这会儿过去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她微微挪了视线，落在了一旁一直未出一言的王妇身上。只见她静静伫立在一旁，嘴角带笑，还是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但眼底似乎却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
夜幕降临，一日的兴奋与新奇随之远去，屋内的众人皆用被褥将自己的身体裹得严丝合缝，唯恐触到一丝凉气。只有李运来双臂搭在被褥表面，手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可她本人却毫无察觉。
李运来侧头埋在枕头里，低垂着眼睑思忖。
她想不通，王妇待明哥儿的心意不假，但为什么她会有哪样的情绪。
不舍、欣慰都可，可为什么偏偏是愧疚呢？
李运来百思不得其解，翻来覆去的杂声终是吵醒了不远处的张琦。
“怎么了？是在想明哥儿吗？”张琦声音放得极低。
李运来在轻而薄的月光下微微抱歉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但愿是她看错或者是想多了吧。
是夜，李运来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度过了一晚，但她没想到自己担心的问题终究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