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天还一片漆黑，一提黄纸竹篾灯笼悠悠地穿梭在寂寥无人的街道，更夫洪亮的嗓音从远至近传来。无数平民、官员在一慢四快的锣鼓声中起身，开启新的一天。
锣鼓声刚传入耳膜，李运来便缓缓掀起眼帘，平日如春水般澄澈干净的眼眸布满红色的血丝。她眨了眨酸痛肿胀的眼睛，看了眼身旁卧铺上孤零零的布娃娃，眼神黯淡了下，小心翼翼地套上衣物向屋外走去。
一夜未睡好的不止李运来，张琦撑起身子，望着里边两床空无一人的床铺有着发怔。手边的床铺没半点人温，而最里面床铺的枕头上湿了一片。张琦揉揉眉眼，嗟叹了声，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屋外传来微弱的扑水声，是李运来在洗面，冬日冰凉的清水盖面让她清醒了行多。莹莹水滴挂在卷翘的羽睫毛上，一根细长木棒出现在眼帘。
“你劝我不要做傻事，唯恐我后悔，那你现在呢”，张琦见李运来依旧低着头：“你其实不用这么勉强。既然不舍得明哥儿，那就去把他找回来。”
李运来抹了把脸上的水，通红的手接过木棒，‘他现在不需要我了。’
张琦环抱双手：“可是你需要明哥儿，不是吗？”
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屋门紧闭的屋内，天色微亮，白罗村的孩子们依旧睡得香甜。
“就像我需要他们一样。”
‘他们离不开你，可是明哥儿不一样。’
李运来刚写下这句话，屋门便被打开，张敏揉着眼睛，看向院子里埋头看雪地的二人，脑袋蒙蒙地走了过去。
“你们在做什么呢？”
说着，便探头辨析地上的字迹。
不料下一瞬，李运来伸脚一抹，地面又平如明镜。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张敏瞪大眼睛：“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这段时间你们俩个管是这样。瞒着那些小不点就算了，我可只比你们俩小个把月而已。”
这分明是在排挤她！
二人三缄其口的样子让张敏更加不爽，她气愤地瞪了眼张琦，又瞄了眼李运来，而后哼声叉腰扭头。
“你去哪儿？”张琦叫住转身离开的李运来。
只见她颠了颠不知何时拿着的针灸布袋，一看便知是要去间壁的老人院。
张敏一把抓住李运来的手臂，忽地觉得像是碰到烫手的山芋又立马松开，强作振振有词：“今日我休息，我要跟着你。”
“小敏！”
“我就要”，张敏扭头倔强道：“我要看你和他背后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要这么无理。”张琦低声阻止。
夹在两人中间的李运来略有无奈，拍拍张琦的肩膀后主动拉着张敏离开。
……
和方才在院子里任性骄横的样子全然不同，张敏一路上埋头沉默不言，只是一双眼睛时不时地落在李运来的后背，在李运来困惑回望时才撇过头。
闻见此起彼伏的打招呼声，周媪未见其人便亲昵地唤着李运来的名字，待二人走近几步，她才看清楚与李运来并高的张敏。
“这是小来的新伙伴吗？”
李运来头点得微不可察，张敏依旧心里喜滋滋。
“阿媪，唤我小敏就可。”
趁着李运来为其他老翁老媪针灸时，周媪拉着张敏的手，低声问道：“小敏，你可知最近明哥儿和小来如何了？”
“昨日发生了件不太好的事，明哥儿在奶娘王妇那儿一夜未归”，张敏手掩着嘴，微叹口气：“这事儿也怪我，若不是我多管闲事，也不会变成这种境况。”
“怎么说？”
听完张敏细细道来，周媪安慰道：“你也没错，心是好的。怪就怪在明哥儿还小，小来性子内敛。话说出口犹如覆水难收，明哥儿那句话也是径直往小来伤口上戳。”她半阖上眼睛：“人聚人散太过司空见惯，等你们再长大些便会明白这些微不足道。”
"不是的。"
闻见嘶哑的声音，周媪赫然睁开眼，张敏也惊地扭头。
李运来站在二人身后，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可难以挤出半个字。她攥紧拳头，不由地懊恼失落。
就是因为这样，她永远是个外来人，没办法融入白罗村，也没勇气去找回明哥儿。
瞧见李运来垂头懊恼的模样，张敏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抚上李运来的肩膀：“我替你。”
她转身对周媪说：“正是因为我们经历了生死离别，才格外珍视当下的人。”
张敏想起那总是呵斥她刁蛮却在她惹事后依然护着她的父亲，还有那些不喜她父亲却从不把情绪牵扯到她身上的相邻。
“以前总是无忧无虑，也很任性，觉得无论何时何地，父母在、朋友在，而如今明白事实并非如此。阿媪可能会笑话我们如此伤春悲秋，但我们眼中的天下就如此大，我们只剩下彼此。如果不看重这段关系，那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白罗村的孩子亲人俱死，只剩下同村的伙伴。李运来不记得前尘的记忆，只在乎救下她的人的孩子。
……
素日晴朗，白雪微融。抄手游廊上，张敏和李运来一前一后的走着。
不过这次是张敏脚步匆匆地走在前方，因为她不想直面身后李运来新奇的打量。
无可讳言，李运来此前一直认为张敏刁蛮又霸道。在白罗村的时候，张敏一直不待见她，虽言行比不得王香她们那般嚣张卑劣，但张敏对她也算不得和声和气。后来她对张敏的态度也不见得有改观，在所见之处，处处是张琦在维护白罗村的一帮孩子，而也是大孩子的张敏有着添麻烦的嫌疑。
但闻张敏今日一言，李运来却觉得自己待人有失偏颇。仔细回想来看，如果张敏一如既往，为何又能在如今的几个孩子里边成为众星拱月的那个。
李运来眼底带笑地想着，却不料前方的张敏一个急停，险些她用鼻撞肩。
瞥见在两箭之地垂花门的王妇、明哥儿二人，张敏心中一紧，连忙转身挡住李运来的目光。
对上李运来迷惑的眼神，当下的张敏哪里有含羞的心思。
“那什么，我、我忘记有东西落在周媪那里了，我们回去拿吧。”
张敏拉起李运来的手准备原路返回，却是已晚。
李运来的目光越过张敏的右耳，对上王妇那双温柔又宽和的双眼，她本能地拧起了眉心。
那厢的垂花门，
王妇理了理明哥儿头顶上的风帽，拉着明哥儿的手阻止他上前：“明哥儿，你仔细瞧，小来皱着眉头，他心底定是不大高兴。你这会儿过去只会招他烦的。”
“真的吗”，明哥儿抓紧王妇的衣袖，心中惶惶不安：“我昨日是太生气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何时骗过明哥儿”，王妇垂头，摸摸他的小脸：“我当然知道明哥儿不是故意的，可是小来以及他身边的小敏不这么想啊。明哥儿你自己想想，有人嘴不着边，在你面前说你是个生来没父的孩子，你心底可高兴？”
明哥儿想起以前在白罗村时总有人说他是个有爹生没爹养的孩子，霎时眼眶含泪。
王妇一瞄不远处的李运来二人，一把将明哥儿搂进怀里，笑容不变：“有些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了，明哥儿定要谨记这个道理。既然对旁人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那便不要再出现去戳别人的心窝子。”
那边的一大一小紧紧地黏在一起，还又说又笑，比冬日里的太阳还要刺眼。
“那两人真是的”，张敏气不打一出来，忽而想起还站在身边的李运来：“我们要不要还是去打声招呼？明哥儿昨日没回来，你定然也很担心。”
李运来迟疑了下点头。
她珍视明哥儿，却又觉得明哥儿不再需要如今的她，但再如何自惭，她也想试试。因为就像张琦说的那样，是她需要明哥儿。
李运来刚抬起的步子坚定了起来，但那边的王妇二人却微微动身，一眼不望地离开。
是夜，白罗村的孩子们乖乖地排排坐，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李运来收拾东西，再偷看几眼静如门神的张敏，不敢出一言以对。
“真要如此？”张琦道。
张敏一拍门框：“那不这样还要如何！你们没亲眼看见，要不是我知道明哥儿是柳娘子的孩子，只观那景象，我还以为王妇才是明哥儿的亲生母亲呢。”
张琦道：“也不至于将明哥儿的东西通通打包送过去吧。”
他敢说，小来此举绝对有赌气的成分。
“这是要告诉明哥儿，他再不回来，这里就不欢迎他了。”张敏狠狠道。
闻见此话，李运来无奈摇头，站了水渍在桌面上写着，‘怕他缺东西’。
她想通了，明哥儿跟着王妇也好，往后衣食不愁。虽然她总觉得那王妇有不妥，但转念便认为是自己想多了。
“什么缺东西啊”，张敏瘪嘴：“你又不是没看见他今日的穿戴，半新的厚袄以及一看就不便宜的风帽，那王妇疼极了他。这孤独园的孩子哪一个有这样的待遇。”
“明哥儿真是个叛徒，自己过好日子去了。”
“就是就是。”
张琦警告地瞥了眼一边逗的哏和捧哏，后二人调皮地一吐舌头才闭上嘴。
‘他要抱着这个布娃娃才能睡得安心。’
“你还真是疼他。昨日没抱着布娃娃，我观他今日状态依旧大好，你才是没睡得安心的人。”
别的不说，就那双往日明亮干净的眼睛，一整日了，依旧红丝密布，看着让她心疼。